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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献目光一垂,落在纸上,开口笑道,“早听说王仲宣有异才,今日一见,果如其然。只是仲宣青春正好,前途无限,何必为些许小事,这般愁苦。”
众人闻言,都惊疑莫名。
王粲诗风愁闷孤郁,既是忧心家国,又是忧心自身的前途,这两桩事,哪一件能算的上“些许小事”?
眼前这人口气甚大,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又听那姓庾的俊朗男子说道,“也罢,我便赠你数言,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众人更加面面相觑了。
这家伙……,是打算给王粲赠诗?
众人虽然都是青年才俊,但是就连在王粲面前作诗,都觉得放不手脚,又有何人敢给王粲赠诗?
而且听这话,赠诗之外,竟然还暗含提点之意。
庾献也不顾众人是怎么想的,直接提笔写道,“端坐苦愁思,揽衣起西游。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我愿执此鸟,同济有轻舟。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
庾献炼体有成,落笔极稳。
那字不循字体,如枝蔓攀附,如大树耸立,如繁花点点。
庾献又稍微用上了点“名家”的手段,于是那倜傥自然的文字,便如潺潺流水,瞬间浸润心间。
众人行云流水的看过,如沐春风一般。
等到再一回味,诗意中的怅然愁闷,又像是粘稠的空气,让人挣扎不得。
庾献率性落笔,自然点出丘壑。
方寸之间,笔落如削,团如盘蛇,文字以死阵布局。
这首诗本就是历史上曹植曹子建赠送给王粲的,几乎相当于专杀王粲的任务物品。
王粲是天才多思的人物,诗中的忧思悲怆,一下子就被他共情到了。
他仿佛看到,那端坐苦愁思的正是自己,前后顾望,只有悲风呼啸,日头沉下,愈是西山愈寂然。
在庾献巧妙的布局下,诗意掩藏下的死意,悄悄的攀附在王粲身上。
王粲越发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走不出来,一时忧愤之下,竟“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诗和王粲宿命纠葛,自然容易共情。
崔州平、孟公威、辛毗、杜袭、赵俨、樊钦等人看不透其中的妙处,正品评着词句啧啧称奇,见王粲读过一遍,竟是这般反应,无不骇然变色。
不过王粲终究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喃喃的默念几遍,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庾献的死阵极为特殊,本就留有一线生机,透着勃勃的生气。
之前抄曹植诗的时候,庾献还特意把那句“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改为了“我愿执此鸟,同济有轻舟。”
这首怅然愁闷的诗词,立刻像是悄然推开了一扇窗户,为王粲露出了外面的青草绿茵。
在死阵的加持下,那股藏于一线的生之气息,像是维系着王粲呼吸的最后一口清新的风,让他贪婪的追寻着。
那沉闷的诗意,也仿佛鲜活起来,对他循循善诱着。
——“你眼前的……,便是那个乘轻舟而来,带你同济苦海之人。”
王粲感受着诗意,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看着庾献开口恳求道,“愿先生教我。”
庾献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利用曹子建赠给王粲的共情之诗,又利用名家那直指本意的手段,最后就连诗意藏死意的花招也用上了。
这诸般手段相辅相成,对付王粲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和粗暴的直接按倒灌药都差不多了。
庾献看着王粲问道,“庾某说过,这不过些许小事而已。只不知你是想要有所担当,还是想要有所作为?”
王粲闻言不解,连忙问道,“不知何为有所担当,何为有所作为?”
庾献笑道,“所谓的有所担当嘛……,你既有忧国之念,自然该当仁不让。我可为你写两封书信,一封给当朝司徒王允,让他为你在司徒府中安排个长史之类的官职锻炼,以后可外放一任太守。一封……,给郿侯董白,让她在朝中为你授个郎官,等你见识的多些,若是九卿有缺,或许有幸补录。”
庾献此话一出,王粲就惊的“呀”了一声。
对与王粲来说,他连董卓的黄门侍郎都敢去当,怎么会计较什么王允和董白的身份?
他之前蛋疼的地方在于,他家依靠的大将军何进死了,汉室朝廷又经历了董卓之乱的大换血,朝廷最核心的圈子,已经没有他能挤进去的口子了。
在东汉这个察举制为主的时代,寻常人根本没有做官的渠道。
三公九卿都心照不宣的彼此推荐提携后人,牢牢地守着权力最核心的小圈子,外人是根本没有机会介入的。
四世三公的袁家怎么来的?半个天下的门生故吏怎么来的?崔州平的虎贲中郎将和太守怎么来的?
更甚至,王粲自己老爹的大将军长史怎么来的?
这种阶级固化原本是王粲的助力,但是随何进的败亡,王家押的注全盘落空,在被淘汰出圈后,这种阶级固化又成了王粲最绝望,最难抗争的天花板。
就算以后依靠家族在地方为官,也不过在下僚沉沦,蹉跎岁月,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未来,王粲越是聪明清醒,就越是绝望。
而且王粲在颍川书院接触了不少世家子弟后,更听到了一个极为不利的消息。
据说已经有些世家,见朝局逐渐稳定,打算推动一项政策,通过评定门第,为人划分等级。
以后像是董卓,公孙瓒这等人物,就再也不会为世家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了。
在这些世家们眼里,那些逐鹿的群雄,不过是一群贪婪的走狗罢了。
争夺三五个郡的地盘算得了什么?
他们这些世家只要联合起来,形成门阀政治,再相互通婚,就可以把持住权力核心。
只要这套体系完成,那个最终的赢家一定会很乐于参与进来,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如果赢家不肯,那也没关系,他们可以再换上一个。赢家需要征服整个天下,而他们只需要征服赢家的宫廷。
与艰苦的南征北战相比,他们只需要一把短刀,或者一场从日出杀到黄昏的政变。
世人只见那些英雄,手击急鼓、兵激烟下,流血漂橹、尸横遍野,以为这就是当世豪杰,却没有人意识到,那数千百人的杀戮,数万十数万的流离,在这些坐而论道的士大夫面前是那么不值一提。
他们和声细语的,在揖让之间,笔锋之下,就决定了全天下数千万人,以及他们子子孙孙的命运。
如果是之前,王粲肯定会举双手赞成。可如今这个天花板压在他头上,那就卧槽了啊。
现在这么多慢慢边缘化的士人,不等群雄争出一个结果,就聚集在这里打听风向,甚至不少人都打算向董卓的孙女妥协,为得就是打算在阶级固化前,尽量把门第往前挪一挪。
不然等到天下大定后,就算是他们这种普通的名门望族,恐怕也难以再实现阶级跃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