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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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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那晚宋星阑无征兆地出现,对宋谨而言冲击实在太大,他一时接受无能,正好和唐闵他们许久没聚,所以才提出要来唐闵家住一段时间,如今元宵都已经过去,大家上班的上班,工作的工作,再待下去就有过度打扰的嫌疑。

    宋谨回乡下前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在唐闵家吃顿晚饭,之后唐闵和何浩一起送他回去。

    买的东西有些多,坐地铁不方便,宋谨于是打了个快车。

    没过两分钟,有车子在面前停下,宋谨看了眼车牌,确定是自己叫的车。

    可还没等他走下人行道,驾驶座的车门就打开了,司机竟然是赵海。

    “叔叔?”宋谨有些诧异,“您怎么……”

    “特别巧吧?”赵海笑着说,“我打前边儿开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了,还在想会不会是你叫的车,没想到还真是。”

    他拿过宋谨手里的购物袋,打开后座车门放进去:“来来来,先上车吧。”

    车子开动,宋谨坐在后座,他将购物袋束紧了一些,然后问:“叔叔,您现在是专门开快车吗?”

    他记得赵海几个月前将失忆的宋星阑带到自己面前时,说宋星阑原本要给他安排工作的,不知道怎么他现在还是在开滴滴,今天并不是休息日,赵海应该不是出来赚外快的。

    “是啊,开了几个月了。”赵海打着方向盘,“趁正式上班前,再开一段时间,赚点菜钱。”

    听起来应该是找到新工作了,宋谨笑了一下:“那挺好的,叔叔您之后在哪上班?”

    赵海好像是很惊讶,从后视镜里望了宋谨一眼,问:“星阑没跟你说啊?”

    宋谨一怔:“什么?”

    “他要回国开公司的事啊。”赵海仿佛比宋谨还不解,“我以为你们两兄弟之间,这种事早就谈过了呢。”

    “星阑在多伦多的公司不是准备上市了嘛,那边稳定之后他打算回来,好像是找了以前集团名下的一家公司,算是借个壳吧,说是回国发展,之后让我去他那工作。”

    赵海说着,笑叹了口气:“他之前还说要给我安排去别的公司工作呢,结果这回突然跟我说他之后要回国了,还说让我别出来开车了,挺辛苦的。这不,我还没上岗他就已经开始给我发工资了,可我闲不住啊,就出来跑跑单子。”

    他趁着路况轻松,回头看了宋谨一眼,问他:“你不知道啊?星阑没跟你说要回国的事?”

    宋谨的十指紧紧绞缠在一起,他低声说:“不知道。”

    赵海愣了愣,似乎是回忆起当时他带宋星阑去宋谨家时,宋谨极度恐惧崩溃的情绪,他至今想起来仍是无解,他还以为宋星阑在宋谨那儿待了两个多月,兄弟俩之间的关系会缓和些,没想到看起来还是很疏离,宋谨竟然连这些事都一概不知。

    “可能是星阑他……他忙吧。”赵海安慰似的笑笑,“他年三十那天还飞回来一趟,你也知道,多伦多那边又不放假,他刚回去半个多月,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重新接手。他说是回来查新公司的账,但大年初一早上又飞回去了,来来回回快三十个小时的路程,就待了一天不到,我都替他觉得累。”

    宋谨没说话,宋星阑不远千里飞回国,也只是专程在除夕夜来侮辱嘲讽自己而已,旁人看来也许辛苦,可他只觉得荒诞。

    “星阑的脾气确实挺不好的。”赵海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宋谨,见他表情淡漠,便换了个话题,“跟宋总……也有很大关系吧,星阑小时候妈妈不在身边,难免受点罪。”

    他有些干巴地笑了笑:“不是我说宋总的不好,他确实……没当好一个爸爸。”

    “星阑小时候,有段时间,我真想把他接我家住去。”赵海叹了口气,“宋总训他训得过火,有几回我去你们家,就看见星阑被宋总……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算是虐待吧。”

    宋谨看着窗外,纠缠的十指松开又攥紧,血液在皮肤下流动又停滞,他知道宋星阑小时候遭受过宋向平的家暴,那个打雷的雨夜,是宋星阑亲口哭着说的,宋谨知道。

    他也依旧是那个观点:无论宋星阑受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都不是他向自己施暴的理由,永远不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样的报复。

    “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拦着宋总把星阑抱了出去,给他买了个冰激凌。他一边掉眼泪一边跟我说谢谢,我问他哪里痛,他只是摇头,我问他要不要回家,他说不要,我又问他想去哪里玩,他说想去游乐园。”

    “我就带他去了,他说要坐旋转木马,我问他之前坐过那个吗,他说坐过,跟妈妈和哥哥一起坐的。”

    “他那会儿肯定是很想你们的,还那么小,宋总对他又狠,星阑心里肯定最想妈妈和哥哥……后来长大了,脾气变得不太好,性子冷,但对我一直很客气,有礼貌,大概是记着我在他小时候对他好。”

    赵海说完,握了握方向盘,感慨道:“幸好他现在长大了,公司开得那么好,我以为他以后都要待在多伦多了呢,没想到他还是要回国来,还想着帮我安排工作。”

    宋谨沉默了半晌,才道:“您人这么好,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赵海大概是没听清宋谨嗓音里的那几分喑哑,他笑了一下:“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的,有人记着你,那是情分。你们俩兄弟现在算是都过上好日子了,论起亲人来,宋家真的也就只你俩了,有什么事大家好好想办法解决,亲兄弟,哪有过不去的坎,你们也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我说的对吧?”

    宋谨看着他的侧脸,世人多世故,但在某些方面,他们又极度单纯,任凭谁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宋星阑这对兄弟间阴暗疯狂的纠葛。赵海并不是站在道德高地来做点评,他是真的一无所知,所以劝得诚恳,宋谨不知道,如果赵海听闻了他和宋星阑之间的事,会是什么态度。

    他每一句善意的劝慰,对宋谨来说,都是一根针,细密地刺进皮肤里,痛,却不堪言。

    时至今日,宋谨真的已经无法分清宋星阑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在看待自己,他知道宋星阑小时候肯定很想念自己和母亲,也知道宋星阑少年时期恨透了讨厌透了自己,可为什么当他失忆后,唯一记得人还是自己?

    那些失忆时所表现出来的依赖、坦率、赤诚,到底是宋星阑内心最深处的隐衷,还是只是单纯的因为脑袋受伤而产生的孩子气的纯粹?

    其实答案很清晰,是后者,当宋星阑恢复记忆后站在面前,那些冷漠刻薄的话语,早就让一切都有了定论,可宋谨来来回回无法想通的,永远是那句“我要你爱我”。

    那几乎是唯一一句宋星阑在失忆时和恢复后口径一致的措辞,区别是一个让宋谨心头震颤恍然如梦,而一个却让他惊惶万状溃不成军-

    光是喜欢还不够,一点都不够,我要你爱我-

    因为我要你恨我,还要你爱我。

    哪个是疯子,真是一目了然-

    42.

    乡下的日子一如既往,冬天还没过去,宋谨在回家不久后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番,无意中在厨房的柜子里翻到一小袋的笋干。

    那是他去年和宋星阑上山挖的笋,因为挖了不少,两个人吃不完,宋谨就把它们晒成干,到时候也能炒成一盘简单的菜。

    笋煮好后,是宋星阑一片片撕下来晒的,因为冷了就不容易撕开,所以要趁热,宋星阑怕宋谨烫着,就把他拦在一边不让他动,自己埋头撕,烫的十指指尖都发红,完事了还哭丧着脸凑过来,要宋谨给他吹吹手指。

    真糟糕。

    这个家里似乎到处都藏着另一个人的痕迹和记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发现了的未发现的,短短两个多月,真的至于这样深刻吗?

    如果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宋星阑?

    如果不是,为什么宋星阑能做到?

    宋谨心里清楚答案,只是当初那个问他要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了。

    算起来今天是回乡下的第二个星期了,一切都平静如常,可宋谨难免提心吊胆,因为宋星阑每次出现都毫无征兆,宋谨真害怕哪天打开家门,就会看到他站在面前。

    宋谨无法考究那次在唐闵家时宋星阑说的那些话,他也不愿去深想,因为没有意义,他只想一刀两断,其他的无论是什么,他都不要。

    毕竟宋星阑永远不会给他什么好东西,只有痛和折磨而已。

    宋谨将笋干拿出来泡在水里,看分量也只够做一盘,只要把它吃干净,关于过去的回忆,又能少一点了。

    手机响了,宋谨擦了擦手将它从口袋里拿出来,是袁雅打来的。

    “阿姨?”宋谨问,“有什么事吗?”

    “小谨……”袁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的涣散感,“我……你爸他,他联系我了。”

    心猛地一沉,宋谨握紧了手机:“他回国了?”

    “应该没有,看号码,应该不是在国内。”袁雅好像喘了一声,呼吸都急促了些,“他……他说我跟你们兄弟俩联合起来把他弄垮,逼得他现在没个人样,东躲西藏……”

    “小谨,我……我担心他哪天会偷偷回国,我怕他找我……”

    “什么叫你跟我们联合起来把他弄垮?”宋谨心里不知是气还是莫名其妙,脸色都冷了,“他自己做了那些事,为什么会赖到我们头上?”

    “因为他说,当初那笔汇进国内公司里用来偿还债务的钱,是星阑逼着他交出来的。”

    “什么……”宋谨微微怔了怔,“是宋星阑逼他汇的钱?”

    “是,他说他当时去多伦多找星阑,结果星阑让他把钱拿出来,用来填补公司的债务。他说难怪星阑还在读大学就要跟他分家划清界限,原来我们几个人都是早有预谋。”袁雅咳嗽了几声,“我也不知道他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是……我很怕……”

    “换只手拿电话吧,右手还挂着点滴呢。”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然后宋谨听见袁雅说:“好,谢谢护士啊。”

    “阿姨你在医院?”宋谨皱着眉,“怎么了?”

    “宋向平前几天给我打完电话之后我就没怎么吃东西,这两天又忙着批开学考的卷子,没休息好,胃溃疡犯了。”袁雅好像是喝了口水,说,“老毛病了,这次特别严重些,所以请假来做了个微创,昨天晚上刚手术完。”

    “但早上做了个梦,梦见宋向平来找我了,醒来觉得实在害怕,就没忍住给你打电话了,本来不该打扰你的。”

    “可我实在不知道找谁说……小谨,我真的特别怕他哪天突然回国,我已经经不起他再这么打击我一次了……”

    宋谨将电饭煲插头拔掉,一边朝卧室走一边问:“你在哪个医院?”

    “不用不用。”袁雅说,“你不用过来的,就是这事儿,你跟星阑帮我想想要怎么办才好,我想不出办法,太害怕了。”

    “就算他真的回来,也不该让你一个人面对。”宋谨冷静地说,“阿姨,你先别担心,他逃出国才没几个月,风头没过他不敢回来的,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

    他进房间拿了外套,再一次问:“你在哪个医院?”

    袁雅没再拒绝,说:“二院。”

    “好,我现在过来。”

    “那你路上小心。”

    宋谨给葡萄柚添了猫粮,现在是中午还没到,他准备去借个车,到时候晚上回来也方便。

    他关好大门,一边给村民拨电话一边打开院门,然而脚步还没迈出去就滞在了原地。

    路边停着一辆黑灰色的DBS,宋星阑穿了件极其简单的黑色棉服,站在车侧抽烟,听见开门声后他抬头望向宋谨,然后将烟从唇间拿下来。

    那真的是很年轻好看的一张脸,少年气还没有完全褪下去,但沉静冷漠的神色和熟练的抽烟动作又给他添了几分恰合时宜的成熟,仿佛正处在一个巧妙的转变过程里,年少轻熟皆有之,无法具体形容,却融合得刚刚好。

    电话已经打通,村民问宋谨有什么事。

    宋谨知道,既然宋星阑站在这里了,自己今天就只能上他的车,没有别的选择。

    “没事,本来想问你借个车的,现在不用了。”宋谨说,“没事了,挂了。”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走下台阶,并没有说话,只是打开副驾驶的门,然后坐进去。

    宋星阑将烟蒂掷在地上,抬脚踩灭,上了驾驶座。

    车里空间小,宋星阑的身上似乎有香水味,不浓不深,清清淡淡的,夹杂着残余的几丝清凉烟味,传过来的时候,宋谨觉得好像有风钻到衣领里,然后沾在脖子上,把他也传染。

    车开得不快,算起来这是宋谨第二次坐宋星阑的车,第一次是在三年多前,宋星阑十八岁,那天下着大雨,是宋星阑出国的前一天,后来宋谨站在雨里,眼睁睁地将自己的受辱视频看完。

    只要一想到这些,想到从前的任何一个情节,宋谨就会无比清醒,清醒到他想闭上眼,永远不要面对身边的这个人。

    只是有些事不得不说,宋谨将目光从车窗外转回来,看着前路,开口:“宋向平给袁雅打电话了。”

    “知道。”宋星阑说,“下飞机的时候袁雅给我发短信了。”

    “宋向平现在在哪?”宋谨问。

    “跑了。”宋星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本来躲在温哥华周边的一个小镇里,我一直让人盯着的,半个多月前他跑了。”

    “那笔钱……是你逼他拿出来还债的?”

    “我不可能拿我的钱替他还。”宋星阑说,“他自己造孽,还想躲在国外过好日子,没可能。”

    是啊,宋谨早该想到的,宋向平那么自私伪善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逃亡的时候将这样一笔钱汇到国内用来还债,以他的品性,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后事。

    话头在喉咙里咽了又咽,宋谨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问:“袁雅当年流产,跟你有关系吗。”

    当初袁雅告诉宋谨她是在宋星阑出国那天流的产,即使没有任何证据,宋谨第一个怀疑甚至笃定的,就是宋星阑,这个疑虑在他的心头梗了太久,他想知道答案。

    宋星阑莫名弯了一下嘴角,笑意却嘲讽,他淡淡地问宋谨,语气却像是肯定的陈述:“你一直觉得是我做的。”

    宋谨没有说话,他不想撒谎,只能默认。

    “是宋向平。”宋星阑看着前方,“那天我去机场前他们就在家里吵架,后来赵海带我到了机场,本来要送我进去的,结果接到宋向平的电话,说袁雅摔倒了,让他回去一趟。”

    “怀孕的老婆摔倒了,第一反应不是叫救护车,而是让自家司机回去接人,宋向平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袁雅到底是摔倒的还是被他推倒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个自私自利无可救药的父亲,或许算得上是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

    宋向平接连的出轨致使了离婚,幼年的亲兄弟分离,一个日夜承受母亲的怨气与指责,变得自卑残缺,一个遭受父亲的家暴与虐待,变得冷血扭曲。

    冲突,碰撞,填补,愈合,撕裂,重创,一切的一切,从十几年前的那场失败婚姻里就已经注定好了,一路走来全都有迹可循,而自己是受害者中最无辜、最惨淡的那个。

    宋谨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也从不觉得自己该受这些罪,他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知道自己不够好,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十几年来所承受的,确实太过度了,不该是这样的。

    宋谨突然觉得很累,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或许会在被命运碾压之前就结束生命,避免遭受这一切。

    可惜太晚了,他被踩得四分五裂,偏偏又吊着一口气死不了,更痛苦了。

    “我当初……”宋谨靠在椅背上,侧过头看着窗外,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尾落下,他轻声说,“当初应该跟着妈妈……”

    他说到这里就没了声响,宋星阑转头看着他,宋谨在他看不见的视线里,动了动唇,无声地独自把话说完了:

    “……一起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