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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晴翠琉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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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经转暖,她却仍然裹着一件夹绒的褙子,脸色苍白,步子也有些不稳,扶着合玉的手,才能勉强踏稳台阶。

    杨婉提裙奔上台阶,迎到二人面前,“娘娘还好吗?”

    宁妃松开合玉,轻轻握住杨婉的手,“姐姐没事……婉儿,今日之事,姐姐真要谢谢你。”

    杨婉忙替合玉扶住宁妃,陪着她慢慢地往月台下走。

    “奴婢不敢,娘娘平安就好。”

    宁妃想说什么,却忽然咳了几声,杨婉也跟着停下步子,抚她的背脊来帮她顺气。

    “娘娘,要不奴婢去传轿过来吧。”

    宁妃摆了摆手。

    “不必了。”

    说完静静地立在月台下缓和了一会儿,才看向杨婉道:“婉儿,你没有话问姐姐吗?”

    杨婉摇了摇头,“为了娘娘和郑公公好,奴婢不想问。”

    宁妃听她这样说,仰面长长地叹了一声。

    偌大的宫城,此时已一片喑哑,只有她们头顶的明月尚有微光。

    宁妃望着那轮弯月,轻声道:“我和他以前一直都藏得很好,哪怕在养心殿遇见,也不会互相多看一眼,今日若不是情急,姐姐也绝不会把你牵扯进来。婉儿,对不起。”

    “娘娘不要这样说。”

    宁妃闭目忍泪,声音怅然,“我对他……从前是情,现在是悲悯,想他对我,应也如此。”

    “悲悯……”

    “是啊,除此之外,也不能再有别的。”

    杨婉低头看着风灯照出来的那一块不大的光域,不禁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妃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和从前相比,他好像变了一些,对宫里犯错的宫人很严肃,但又好像没怎么变,有的时候遇见他,看他对我行礼的样子,我还是会想起,入宫前,他来杨府看我时,那副温和的模样。”

    “那他为什么会入宫?”

    宁妃沉默了一阵,“不知道,或是为了一口气,或是为了我,我一直不敢问他。”

    杨婉没再往下问。

    其实无论是在明朝还是二十一世纪,人的生活空间都不大。

    困在方寸之间,也缩在七情六欲的牢中,情只能给身边的人,可是情到浓时,彼此却根本承受不起,于是,最后就变成了宁妃所说的悲悯。

    在巨浪滔天的孽水欲海里,怜惜眼前人。

    杨婉心里一热,不由挽紧了宁妃的手臂。

    “姐姐说得你难受了吗?”

    “没有,奴婢想得有点多了。”

    宁妃侧面看着杨婉,“姐姐已经是这样了,但你比姐姐好很多。”

    她说着轻轻搂住杨婉的身子,“别难过啊。”

    杨婉靠在宁妃的怀里,抿着唇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奴婢想求娘娘一件事。”

    “好。”

    ——

    五月初八,是张展春的头七。

    天刚刚发亮,邓瑛换了一身素服,推门走出直房。

    夜里下过一场雨,此时还淅淅沥沥地没有停,护城河河水高涨,水声比平时要大,垂柳也在河风中寒影婆娑。

    邓瑛弯腰扶起门边被风吹倒的笤帚,站起身的时候却看见杨婉撑着一把油纸伞朝他走来。

    她也穿着一身纯白的素衣,釵环卸得干干净净,只挂着那对从不离身的芙蓉玉坠。

    邓瑛忙拍掉手上的灰。

    “你怎么来了。”

    “我也想去拜一拜张先生。”

    邓瑛迟疑了一下,“姜尚仪准你出宫吗?”

    杨婉笑着摇头,“尚仪那样的人是不会准的,所以我去求了宁娘娘了,放心,我不会受罚的。”

    她说完偏了偏伞,“走吧。”

    邓瑛伸手接过她的伞,“我来撑。”

    杨婉没有坚持,两人沿着护城河往会极门上走。

    杨婉发觉身边的人仍然在小心地避免与她肢体触碰。

    手上的伞完全倾向她这一边,以至于他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

    杨婉抬起手扶正伞柄。

    邓瑛侧头看向伞柄,忙道:“我没关系。”

    杨婉笑着摇头,“别往我这边偏了,你要拜你的老师,就要珍重衣冠。”

    邓瑛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不禁一怔。

    “是,教训的是,我竟如此不知礼。”

    杨婉在他身边仰起头道:

    “是你一直都想周全所有的人,才会总自己一个人走在雨里,我可没有杨伦那样没良心,你维护我知道,但是我现在事事都好,就想你多为你自己想想。”

    她说完挽了挽耳发,“这几日好受些了吗?”

    邓瑛没有出声回答,但却点了点头。

    杨婉悄悄朝他靠近了些,在不与他接触的前提下,尽量把自己缩在伞下。

    “可你还是没有听我的话,我问过李鱼,他说你饭没好好吃,觉也睡得不够。”

    邓瑛脚下一顿,“你不要生气,我……”

    杨婉仰头冲他笑笑,“说了我不是生气了就走的人。”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包坚果,打开油纸递到他面前,“你还不算傻,知道每日都吃这个。今天这一堆是我自个儿来之前剥的,你挑核桃来吃,这核桃比以前的香。”

    她说完自己拣了几个果脯丁放进嘴里。

    邓瑛听她的话,真的拣了几颗核桃仁,“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这些。”

    “我也不是喜欢吃,你看过我煮面吧……我实在是不太会做饭,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在生活上对自己好一点,这些果仁很简单,剥开就可以吃,吃了对身子也好,所以就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邓瑛看着那几颗核桃笑了笑,“我也快吃习惯了。”

    他说完低头将桃仁放入口中。

    杨婉看着他低头咀嚼的样子,不禁道:“邓瑛,你说我带着你这样边走边吃是不是不太好……”

    邓瑛摇头,“护城河边没有人,无妨的。”

    这句话刚说完,前面便有人唤了杨婉一声。

    “杨女使。”

    杨婉差点被嘴里的果脯丁呛到,抬头朝前面一看,见唤她的人竟是郑月嘉。

    他今日像是没有上值,穿的是一身青灰色的便服,看起来大比之前见着的时候年轻一些。

    邓瑛将伞递给杨婉,正要行礼,便听郑月嘉,“你站着,不必行礼。”

    说完径直走到杨婉面前,撩袍屈膝跪下。

    杨婉被吓了一跳,“这……这……郑秉笔您这是做什么。”

    郑月嘉伏下身,“娘娘身边的合玉姑娘,与奴婢说了前日之事,奴婢谢杨姑娘救命之恩。请姑娘受奴婢三拜。”

    杨婉看他伏身就要磕头,忽然有些慌,扒拉着邓瑛的袖子就往邓瑛身后躲。

    邓瑛看她脸都红了,忙稳住伞回头问她,“你怎么了。”

    怎么跟这两个人说呢,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人跪拜磕头吗?这种大礼好像是该在死了以后受的,她此时实在有点不习惯。

    “你……你你扶郑秉笔起来吧,我受不起。”

    郑月嘉抬起头,“杨姑娘是救了奴婢的性命,结草衔环也不得为报,这三拜如何受不起。”

    杨婉不知道该说什么,拼命地在邓瑛身后戳他的背,压着声音道:“你不要光在前面傻站着,你说话……”

    邓瑛不得已轻声安抚她,“好,我说,你能不要……”

    杨婉赶忙握住手,“我不戳你,你赶紧请他起来。”

    她彻底乱了。

    邓瑛看着她涨红眼的样子,有些想笑。

    转身将伞重新交给她,走到郑月嘉面前,弯腰扶住郑月嘉的胳膊,“郑秉笔,您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郑月嘉看着杨婉窘迫的样子,有些不解。

    但也没有再坚持跪着,起身弯腰,朝杨婉行了一个揖礼。

    杨婉这才松了一口气,试探着朝二人走近几步,仍然躲在邓瑛背后,探出半个身子,“郑公公,我只是让合玉姑娘带了一句话。真正救您的人是宁娘娘。”

    郑月嘉再次揖礼,“奴婢谨记,定为娘娘和小殿下肝脑涂地。”

    杨婉听着最后那四个字,背脊一凉。

    和邓瑛一样,这个时代的誓言,总是轻薄自己的性命。

    凌迟,肝脑涂地,随口即出。

    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逼入绝境,也不管听到的人会不会伤心。

    她想着抬头看了看邓瑛,他安静地站在郑月嘉身边,一身清冷的素布,云容雪质,看起来是如此的易散易融。

    “我真的……很怕听你们发这样的誓。”

    邓瑛目光一动。

    杨婉抿了抿唇,“肝脑涂地之后,伤心难受的是谁。”

    郑月嘉和邓瑛相视一眼,张口哑然。

    “好好活着,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说完又看向邓瑛,“我不光说郑公公,我也说你,你听懂了没?”

    邓瑛点了点头,“是。”

    “听懂了就好。”

    她说完呼出一口气,提起声音对郑月嘉道:“郑公公这么早,怎么会在护城河这边。”

    郑月嘉道:“哦,我是来找邓瑛的。”

    他说着看向邓瑛,“今日是张先生的头七,你是要去广济寺拜祭吗?”

    “是。”

    “你想没有想过,你去拜祭张先生,老祖宗会如何想。”

    邓瑛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去。”

    邓瑛抬起头,“若不去,我与猪狗何别?”

    郑月嘉叹了一口气:“今日广济寺祭拜的京中官员很多,白阁老,张阁老,还有六科和六部的人,大多都会去,你觉得他们容得下你在场吗?”

    “我不需要他们容下我,只要老师容得下我就行了。”

    “何必受辱。”

    邓瑛摇了摇头,“我想再去看看老师。”

    郑月嘉向杨婉看去,“杨姑娘也要和他一道去吗?”

    “对。我替娘娘前去上香。”

    郑月嘉垂下头,沉默了一阵,复道:“我已经来劝过你了,是你不肯听。你这一次从广济寺回来,司礼监若对你有处置,我在老祖宗面前不能为你说任何一句话。”

    “我明白。”

    “那好。”

    郑月嘉朝道旁让了一步,拱手再揖,“也替我向张先生上一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