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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权十五年五月初六。天还没亮,张彻已经起身离开,偌大的房间空余林瑶青一人。
日升日落,朝花夕败。红梅园除了送饭侍候洗浴的月无影,林瑶青看不到任何外人。只待更深露重,房门再度开启,黑暗中魔鬼的身影悄然浮现,又是一夜欺凌。
天权十五年五月初七,一切不过是昨日再现。
天权十五年五月初八,疼痛与折磨依旧。
天权十五年五月初九,眼泪近乎枯竭,再也流不出一滴晶莹。
天权十五年五月初十,林瑶青在红梅园度过了人生至黑至暗的七天。从小到大,她从没受过如此屈辱。从小到大,她从没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竟是这般模样。
天权十五年五月十一,房门吱呀开启,屈眠奉少爷之命前来给少夫人请脉,准备再调整斟酌一下备孕的药方。
丫鬟采苜放好诊包,轻轻将林瑶青的手腕抬出。
微风吹开床纱,屈眠无意中向纱帘内抬头瞥了一瞬,只看见里面的女子眼神空洞的盯着屋顶,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宛如寿命将至的老妪,已经全然放弃了生的希望。
屈眠痛惜地叹了口气,两指落在脉搏之处。
林瑶青的脉象极其微弱,几乎快要感受不到跳动,屈眠顿觉事态不对,撇下丫鬟忙就奔去了少爷书房。
张彻的金靴踏在桌上,不以为意道:“少夫人情况如何?”
“回少爷,属下觉得少夫人的情况不容乐观。”
“怎么个不容乐观法?”张彻收脚落下,“你倒是说明白,我就是觉得她不对劲才找你看的,她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屈眠抱拳回道:“少夫人肝气郁结,脾胃虚弱,脉搏时有时无,形容憔悴,体温异于常人,若长此下去,只恐命不久矣。”
“胡说!”张彻拍桌而起,“她端午那天还力气大的不得了,挠了我一身血口子,如今才过去几天?且她一直关在家里,既未吹风也未着凉,又怎会突然病入膏肓?”
“回少爷,疾病之根源,不仅在身,也在于心。若一个人的情绪持续低沉,悲痛抑郁,轻则木僵枯槁,重则轻生自尽。属下观少夫人之神行,恐有木僵之症了。”
锤头落在桌上,张彻咬牙道:“所言当真?少夫人为何如此?”
屈眠只觉可笑,少夫人为何如此少爷本身最应清楚才是,也可能是身在局中不自知吧,他耐心劝谏:“少爷,少夫人之前是何等人物您也知道的,她自小过着前呼后拥地大小姐生活定是热闹洒脱惯了。如今冷不丁被您关在梅园里十天,连个丫鬟都见不到,也没人与之说话谈心,难免生出心病。少夫人千金之躯,此番定然是扛不住才如此的。”
“心病真有如此严重?”
“当真。”屈眠悉心劝阻:“还请少爷重视,多派些下人关照着,方能逐渐打开少夫人心结。除此之外,属下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卖什么关子,直接说!”
“属下知道少爷急于求子,但夫妻房事也不可太过频繁,否则不利于坐胎保胎,少夫人当下的身体也恐难承受。”
张彻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紫,他想咒骂什么但又耻于开口,憋了半天方才缓缓回道:“我知道了。你开点药为少夫人补补,最近每天都过来给少夫人请平安脉。”
“是!属下遵命。”
*
下午的鹊华堂书声琅琅,今天的课程是乐府诗歌,教书先生转着脑袋教学生们朗诵诗文:“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诗中的故事的结局是个悲剧,林瑶红十分厌烦这篇课文,根本无心听先生讲解,只想从别处找点乐子。
林瑶红从书上撕下一页纸,攒成一个纸蛋子丢在四妹林瑜的后脑上,“喂!回头!”
林瑜“哎哟”了一声,知道背后有人故意招惹她。她拾起纸团刚要打回去,教书先生走到林瑜跟前,对准她的发顶用书狠狠一拍,俯视之下嘴里继续诵道:“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见妹妹无辜被打,林瑶红捂着嘴咯咯笑着,教书先生转了一圈,又回到林瑶红附近,对着她的脑袋狠狠又是一击。
林瑶红觉痛,双手抱头不敢再胡闹,这次则轮到林瑜嘿嘿取笑姐姐了。
诗歌诵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夕阳慢慢坠入山下,各位少爷小姐背着书本陆续走出学堂。
天边的云彩也被晚霞映照得更加夺目,宛然镶了华丽的彩边。霞光之中的人、树、楼都被染上了淡淡的橘红色。林瑶红与林瑜姐妹两个走在一起,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林瑜淘气地戳着姐姐的胳膊委屈道:“臭三姐,下午你打我作甚?还害我被先生责罚。”
林瑶红抱歉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不喜欢这篇课文,闲来无事想找个人陪我玩玩罢了。”
“三姐为何不喜欢这篇?先生不说此诗歌文学造诣极高么?”
林瑶红蔑声回复:“妹妹不觉得这篇故事很可笑么?焦仲卿的母亲瞧不惯儿媳妇硬逼着儿子和媳妇离婚,兰芝的兄长硬逼着妹妹改嫁,他们做长辈何曾尊重过小辈的真心真意?非要残忍地棒打鸳鸯,活活把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都逼死了,结果最后又再来个两家求合葬?合葬个鬼啊?他们合葬给谁看呢?”
林瑜睁着迷惑的大眼睛道:“咦,三姐为何如此生气?就是一篇诗歌而已,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三姐怒从何来?”
“我就是气他们当父母的不顾及儿女的意愿,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枉为父母罢了。”
“可是自古婚姻大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焦仲卿的母亲即使换作别个婆婆,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林瑶红秀眉微皱,“这不正是可悲可笑的地方么?悲剧一代又一代的复制复刻,仿佛会永生永世的恶性循环下去,永无改变的可能。”
“好像也是。”林瑜似乎也找不出其他的答案,歪着头不知如何化解。
“如果焦仲卿的父母都去世了呢?”
背后传来一个男声,林瑶红回头一看,是林家五少爷,林璨。
“五哥。”
“五哥。”两妹妹问好。
林璨笑着点头,脸上也尽是稚嫩,他鼻眼尚未长开,年岁也与两个妹妹几乎相仿。林璨接着上个话题道:“如果焦仲卿的父母都齐齐离世了,兴许兰芝的命运就可以改变了,兰芝的子女亦能跳脱传统的束缚。”
两姐妹一愣,脸上皆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林璨也觉得自己突兀,忙笑着改了口气:“你们两个若是能嫁个没婆婆的郎君,将来也能少受些委屈!”
“五哥说得什么胡话!”林瑶红愤起驳斥:“能得到父母祝福的婚姻才是最好的姻缘,哪能靠诅咒公婆走这种歪门邪道啊?”
林瑜也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五哥你的想法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