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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议已成定局,接下来除了一些琐事过后,再无人奏禀,也便散了。
朝议结束,百官散退,赵诗雨并没有跟着离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被孟赫等士族臣子簇拥离去的吕不韦,眸子深沉,其意晦明。
“在看什么?”不知何时,嬴政从高堂之上走下,站在了赵诗雨的身后,轻声问道。
赵诗雨闻声回头,跟嬴政对视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目光继续落在了殿门口若现的背影上,秀眉微蹙,说道:“没什么……”
谈话间,声气略微有些低沉,完全不像往日里那般没心没肺、喳喳呼呼的模样。
嬴政定定地看着赵诗雨的侧脸,仿佛是看穿了少女的小心思,语气忽地柔和,劝慰似的说道:“今日之后,即便吕不韦仍为相邦,也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霸揽朝政,更没有能力再左右新制。姚贾和冯去疾两个都是朝中老人,他们懂得该如何去做,不必再操心于此!”
“我知道……”赵诗雨终于是收回了看向殿外的目光,回过头面向嬴政,脸上仍存有疑虑:“我只是在想,吕不韦如今算是倒向我们了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嬴政轻声一笑,冲着赵诗雨打趣说道:“不过,吕不韦能在这朝堂之上坦言辞任,能下狠心放弃手中的权利,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这只是一个交易,仅此而已!”赵诗雨声音低沉,很平淡地一语带过,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像刻意地略过这个话题一样。
“交易吗~~”赵诗雨的淡漠反应让嬴政怔了下,不过倒也没多想,笑着说道:“如果是交易的话,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你可不像是吃亏的人,吕不韦做买卖肯定没你精明!”
闻声,赵诗雨眼皮一翻,白了嬴政一眼,哼哼唧唧地道:“你这是在夸我吗?”
对此,嬴政咧嘴一笑,没有搭话。
“算了,不说他了。”赵诗雨也没在吕不韦身上多费脑子,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着令郑国主导修渠一事,对秦国有大利,赶早不赶晚,最好明年开春就征发农夫掘山修渠,肃清水道。”
“嗯!”嬴政点了点头,随即剑眉一扬,脸上带些诧异,问道:“你今天在朝堂上说起修渠这事儿,不光是为了堵住孟赫等士族的嘴吧?!”
赵诗雨俏脸挺平,眼皮耷拉下来,眼睛斜着瞥了嬴政两下,淡淡地回应道:“有些人当狗还喜欢仗势狂吠,我很不喜欢,所以这次小惩大诫,让它以后学乖一点!”
“只是如此?”嬴政看着赵诗雨的神情,脸上的诧异没有削减分毫,反而还重了几分,小声嘟囔道:“我怎么感觉,这修渠一事有点含沙射影的意味?”
“你想多了……”赵诗雨白眼一翻,百无聊赖地摆了摆手,敷衍之情现于表象。
嬴政紧抿薄唇,停顿了好一会儿,突然冷不丁说了声:“你是不想耗费人力物力修建王陵,所以才让郑国进言修渠一事,好将宗室的注意力引到这上面吧!”
“……”赵诗雨的脸皮微微一扯,尽管神色依然保持淡然,但是旁移打转的眸子,却是被紧紧注视的嬴政抓了个正着。
“果然啊~~”嬴政顿时一脸的无奈,不禁捂着额头,心里是哭笑不得。
从上次被赵诗雨撞破“修建王陵”一事后,嬴政就隐约能感觉到,赵诗雨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有着些许的“防备”之心,似乎是担心王族大肆举力,干一些不被她认同的大事。
对此,嬴政多次欲坦开心扉,与之畅所欲言解开心结,但赵诗雨总是有意无意地避讳不谈,让嬴政有力无处使,当真憋闷。
如今,见赵诗雨再度挪开眼,想要逃避开这一话题,嬴政当即果断伸出手,一把掰正赵诗雨的肩膀,正视着对方说道:“你变了……”
“???”赵诗雨本来还被嬴政的毛手搞得心里烦躁,结果这一句话出来,直接把赵某人给整得一脸懵逼,傻不愣登地看着嬴政,道:“少年你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嬴政不理会赵诗雨的废话吐槽,径直奔入出题:“我自始至终都毫不保留地信任你,从来不会因为旁人说辞改变心中所想,可你从何时开始,反而先变得不相信我了?”
“我没有不相信你……”赵诗雨一脸别扭,左右蛄蛹着,好容易才把肩膀从嬴政的双掌禁箍中挣脱,埋怨似的瞟了嬴政一眼,闷声嘟囔了一嘴:“我只是防患于未然~~”
“那不还是不相信吗?”嬴政黑着脸,心中激荡难平。
“就因为修建王陵这一件事?我知道现阶段不宜大动土木,不过提前勘查一下,整理地脉,并不会用到太多人力,为什么你总是不理解,还不听我解释呢?”嬴政两手一摊,心里觉得很是无力,却又无可奈何。
要是换做其他人,敢没有缘由质疑王者之意,还一脸不耐不由分说,嬴政反手一泰阿就劈下去了,直接教对方做人。
但是对赵诗雨不行,打不得骂不得,偏偏嬴政还特别在乎对方的心思,极度在意自己在赵诗雨心目中的形象,极力地去维护它,就像是以前在清荷院一样,两两相知,赤心纯粹。
奈何,面对嬴政这绻绻肺腑之言,赵诗雨依旧小脸平静,不咸不淡地说道:“窝李姐,很李姐!真的!特别李姐!!”
说完,赵诗雨偏过脑袋,心里嘀咕道:“就是太理解你这‘逆徒’,才担心你脑子一热干出挫事!”
秦始皇帝陵,秦陵兵马俑,阿房宫,十二铜人,复刻六国宫殿于咸阳,追寻长生之道……
这些都是嬴政这小兔崽子的“功绩”啊!
这回撞破修陵一事,当真是给赵诗雨提了个醒,让赵诗雨幡然醒悟!
这小子虽然雄才大略,但是说不来哪一天脑子一抽,就整出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观,自己可得看紧实了,从源头上防堵,万勿大意!
赵诗雨的一番“苦心”,嬴政注定了无法理解,也不可能理解,只是觉得赵诗雨此刻敷衍太过。
一时之间,嬴政也感到气闷,一把扯掉头上的冠冕,星目灼灼看向赵诗雨,剑眉隆起,认真道:“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了,我有自己的主见!是非对错我自己能决断,事情轻重缓急我也能够分辨,不会因小失大!你应该感到自豪,而非顾虑!”
这一番话,倒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不满于师长的轻视,一心想表现出自己的风采。
“自豪什么?自豪你被徐福三两句话就忽悠得认不清东南西北?自豪你小子以后被徐福当成大怨种薅羊毛?还被卢生当成傻帽嘲讽?猪心啊!”当然,这些话赵诗雨只是心里想想,没敢说出来。
想着,赵诗雨平静地抬起头,迎着嬴政那双期待的目光,神情郑重,很违心地说道:“为师感到自豪~~相当地自豪!”
“……”嬴政阴着脸,看着面前赵某人竭力保持平静认真的模样,那拙劣的演技,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
许是见嬴政被打击太过,赵诗雨适时地拉了一手:“当然,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很相信你的!只要你不被那些方士忽悠……”
说完,看着嬴政那一副仿佛便秘一样难看的脸色,赵诗雨连忙摆手告退:“先不跟你聊了~~我去忙了!”
话音未落,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三两步便出了大殿,转身消失在了嬴政的眼前。
“……”看着赵某人再度“脱逃”,嬴政皱着眉,脸色却比刚才稍微好了些,不过赵诗雨这话倒是提醒了嬴政,这一切事端的起因,貌似就是因为徐福啊……
“啊嚏~啊嚏啊~~!”太卜府,观星大殿内,徐福坐在方案前,连着打了好几个大喷嚏,手上的龟甲都被涎水淋了一层,油光锃亮。
因为上次嬴洪知会,修建王陵一事暂缓,徐福也便乐得清闲,在府中养精蓄锐,等着出发骊山的时刻。
只是徐福不知道,修陵一事又要横生枝节了……
徐福在,那卢生自然也在。
只见大殿另一侧,跟徐福隔断相对而坐的卢生,此刻老脸笑成了菊花,不怀好意地长吟道:“一声长思,二声咒骂,三声记恨!看来卜丞这两天运势不太好呦~~就是不知道又被谁盯上了~~”
“……”徐福擦拭完嘴角,扫了卢生一眼,眼底满是鄙夷,没有多言,挪了挪屁股,转过身子不再面对卢生。
“哼!”对面,卢生扯着嘴角冷笑,脸上三分讥嘲,三分轻蔑,还有四分的不怀好意。
…………
北宫,未泉宫。
“公主今日来得突然,我都没来得及准备准备!”赵姬一脸开心,喜盈盈地迎着赵诗雨走进殿内,挽着赵诗雨的胳膊,像是生怕人跑了一样。
自上次赵诗雨拜访过后,如今已是半月有余,赵诗雨这么长时间就没来过一回,显然是上次太过热情,把孩子吓到了,这也让赵姬更加相信夏太后所言:钓鱼不能心急~~!
走到坐塌前,赵姬笑着一引,示意赵诗雨落座。
“公主快坐下,我们娘俩……嗯哼~~我们聊聊~~聊聊!”
赵姬心直口快,嘴上一个没把门,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好在反应及时,在赵诗雨一脸悚然、抬眼相望之时,赵姬连忙轻咳一声,插话补救。
赵诗雨没有搭腔,只是这心里总觉得有点膈应,不过一想到此行目的,心中的那份不适瞬间就消散,剩下的唯有沉重……
“公主?”赵姬坐在对面,刚刚为赵诗雨添上一杯蜜浆,见赵诗雨一脸沉重,低头不语,一时感到诧异满怀,不禁出声询问了句:“公主有心事?”
听到赵姬问话,赵诗雨抬起头,神色郑重,肃声说道:“是有一些事,诗雨想和太后单独谈谈。”
说完,赵诗雨就这么径直地看着赵姬,满脸凝重,好似积存了太多话在心底,等待宣发。
这么多年以来,赵诗雨在赵姬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像个“温雅听话”的乖乖女,如今突然摆出这副严肃的态度,也是把赵姬看得一愣,原本热忱的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是政儿欺负公主了吗?”赵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受到这沉重的气氛,赵姬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看着赵诗雨,轻声询问。
“太后,先让下人们出去吧!”赵诗雨再次点明,神色依旧淡漠,但语气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亦如今日朝中挥斥方遒的味道。即便是面对太后,这份气度依旧不减。
赵姬抿了抿嘴角,不知道赵诗雨的目的为何,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朝着旁侍说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恭敬应了一声,被小叶领着退了出去,顺道闭上了殿门。
铜炉火炭烧得吱吱作响,热气游离于空中,充斥在整个殿内,暖人心神。
桌案上,镂空的香炉升腾起袅袅香薰,沁人心脾。
“公主……”赵姬看了看对面,才刚刚出声,就听到赵诗雨的声音传来……
“今日朝议上,吕不韦当庭提出辞呈,想要辞去相邦之位!”平声淡语,就这么从赵诗雨的嘴里道出。
“什么?!怎么会这样??”赵姬听得心颤,突然反应过来,倏忽地直起了身子,瞪着眼睛急声问道:“政儿难道答应了吗?”
“并没有,吕不韦现在还是相邦,政儿并未撤去他的职位。”赵诗雨缓缓摇了摇头。
“呼~~”赵姬明显松懈了下来,长舒一口气,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那就好~那就好。”
这一幕,尽都映入眼帘,赵诗雨幽幽一叹,声音当中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太后,看上去很担心他。”
“……”赵姬明显愣了下,迎着赵诗雨幽深的眸子,停顿了片刻,缓缓说道:“相邦,是最后一个值得我去信任的臣子了!只有他,会真正奉政儿为主!”
“宗室君侯,满朝臣子,他们都奉政儿为主,他们当中有人更值得太后去信任!”赵诗雨声色渐低,仿佛在压抑着情绪,口中所说的话像是在与赵姬争辩。
“满朝文武,他们忠的是秦王这个位子,而不是政儿。宗室君侯,忠的是社稷,忠的是秦国。”说着,赵姬的视线突然模糊起来,双目放空,轻声呢喃:“在这个秦国,我跟政儿都是外人,从赵国来到秦国,还有先王庇护,但先王走后,在这王宫之内,就只剩我们孤儿寡母。”
“政儿还小,但只要我还是秦国的太后,就不会让政儿孤身一人!”赵姬说完最后这句话,眼中神光逐渐聚拢,正视着赵诗雨,神情平定。
听着赵姬这一番抵心倾诉,赵诗雨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轻声问道:“太后真的觉得……吕不韦可靠吗?”
赵姬垂下眸子,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诉说着一个事实:“吕不韦曾受过权势的霸凌,那时的赵国,商贾都是低贱的,只有权势才是重中之重。”
“而在秦国,也只有政儿能给他权势,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处身于秦国的外人……”
看着面无表情的赵姬,赵诗雨心里突然一软,沉重和愁闷感也不复最初的强烈,声音轻缓和亲了不少:“太后,是秦国的太后;政儿,是秦国的王,是朝臣誓死效忠的王!你们从来都不是外人,宗室也一直都视你们母子为主,未敢有半分不敬!”
紧接着,赵诗雨话音一转,语气冷冽了不少:“反倒是吕不韦,仗着先王的余荫,仗着自己的权势,目中无人,引发相权与王权之争……他已经不是太后所期望的那个相邦了!”
“……”赵姬又一次沉默,幽幽一叹,张着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赵诗雨看着沉默的赵姬,沉吟了片刻,沉声说道:“是我逼迫吕不韦辞任相邦的!”
赵姬身子一颤,瞳孔不自主地放大,僵硬地抬头,看到满脸复杂凝望自己的赵诗雨,赵姬感觉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下,忽然想到了很多很多,神色惨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公主……”过了许久,赵姬才刚刚张口,动荡的心神就令人短暂失声,呼吸声颤乱仓促,好容易才平舒下心神。
赵姬脸色苍白,带着一丝哀伤,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嘴唇动了动,颤声道:“公主,都知道了?”
“……”赵诗雨没有答复,不过这个时候,答复都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赵姬眼角的珠泪潸然落下,想要说什么,却仿佛被堵住了喉咙,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