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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泉宫外,嬴政与子楚一起,顺着宫墙漫无目的地走动,边走边聊道:“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年了呀……”
“想当初你和你母后刚回到咸阳的时候,那个时候朝中还是芈系独大,都对你们抱有不小的敌意,不过,最终还是过来了。这三年,真的发生了太多的事!”
嬴政就跟在一旁,认真倾听。
“政儿……”子楚停顿了片刻,突然出声问道:“为父提任吕不韦为仲父一事,你心里可曾有过不忿?”
嬴政一听,虽不明白父王为何提起此事,但还是平声答复道:“儿臣从未有过此念。父王之令,定有其意,儿臣相信父王。”
“嗯。”子楚点了点头,沉吟了下,紧跟着诉说到:“相邦此人是大才!不论是国政军务,还是民俗易风,相邦都有着常人不可及的治理才能,此人若是用好了,也会是壮大我秦国国力的重要力量!”
“……”嬴政没有回应,只是神情有些复杂,皱眉思索着。
旁边,子楚没有听到答复,扭头看去,就看到脸色有些沉重的嬴政,似乎心中有所忌惮,再结合方才的话,哪里还不明白这孩子心里的盘算。
随即,子楚就笑着说道:“你是不是觉得相邦这人太过注重权柄,担心他弄权作虚,尾大不掉?”
“……”嬴政闻言低下了头,仿佛是认同了这一说法。
对此,子楚轻笑着摇头,说道:“政儿,昔年芈系势大,但是不论是昭襄王,还是孝文王都未曾加以管束,甚至若非芈系悖逆王权,否则连为父都不愿动他们,你可知为何?”
嬴政思索了下,回想起早些年在合信府,赵诗雨对那个背叛商会的管事吴孙,也并未一刀杀绝,而是半猜忌半信任地用着此人,嬴政顿时想到了这一点,紧跟着轻声回复道:“御下之道!”
“不错!正是御下之道!”子楚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嬴政,似乎没有想到嬴政能回答出这个问题。
“王者之心,方能包容万象,残污纳垢,化腐为金。对臣子而言,不论是良臣、纯臣还是权臣,王者当有手段御下,为其划分相应权法,人尽其职!”
“身为一国之主,当为国为民,谋得福祉。须知无能的清正之士,往往也会是违乱民政的祸根!”
子楚面色郑重,仔仔细细地跟嬴政言说,想让政儿好好记下:“就拿吕不韦为例,吕不韦出身商贾,地位卑贱,常常受人轻视,是故心中功利之心较强。但是同时,这也是他过人之处,身为商人,吕不韦对于利害把握尤为细致,更有利于国之大计,这也是为父信他用他的关键!”
“再者……”子楚停顿了下,继而说道:“秦国与列国不同,秦王手中有着玄鹰军这一把剑,暗中监察百官,监听天下,根本无需担忧臣子反噬。如此,方能体现出王者御下之能!”
“儿臣明白!善者善用,恶者恶用,方能御下有方,坚毅护国!”嬴政轻轻点头,示意自己知晓,恭谨地说道:“父王对朝中臣子,了解至深,嬴政望尘莫及!”
“呵呵……”子楚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继续在这宫中闲庭漫步。
在此期间,嬴政时不时看向子楚,终于没忍住,轻声唤了句:“父王……”
“怎么了?”子楚偏过头,轻声询问了句。
“父王,儿臣查到一些事情,有关于相邦吕不韦……”嬴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在子楚面前诉说一番。
却不知,在嬴政说出自己所了解的一些讯息之后,子楚却并未表露出惊讶的神情,依旧平淡。
“政儿,这件事情并非目之所及的那么简单,为父知道你从合信商会的人哪里得知了一些消息,但是此事干系重大,若无证据,绝不可贸然轻动!”
“喏!”此话一出,嬴政轻轻回应了句,眼睛一眯,从中听到了一些端倪:父王,果然也知道这些消息,看来玄鹰军也查到了一些端倪。
到了这时,嬴政才算明白过来,子楚之所以封赏吕不韦,多半是为了先稳住局势,待日后再议。
对此,嬴政也未再多言,反正现如今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先慢慢探查,等到真正出了问题,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短暂的沉默,子楚继续漫无目的的走动,时不时放眼望去,旷阔的王宫当中,绿意盎然。
嬴政紧紧跟在子楚之后,静静护持,并未多语,守护这不多的时光。
两人顺着大道走了一会儿,来到了静泉宫的边界,一处湖池凉亭之上。
许是走得劳心,大病初醒的身体虚弱不堪,子楚在亭中坐了下来,短暂歇息。
坐下之后,子楚深深地喘了口气,随即看向一旁紧紧跟随的嬴政,看着身形已经赶上自己,神采俊逸气度非凡的儿子,子楚蜡黄病态的脸上显露出一抹笑意,面容亲和,暖如人心,就像是父亲关怀儿子一样,亲声说道:“为父还记得,当初在邯郸之时,你还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娃娃,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我儿生得英武健壮,比你父王强多了!”
“父王……”嬴政神情有些复杂,看着子楚日渐消瘦憔悴的面容,心中像是梗着一团物事,特别难受:“父王,有玄巍和一众医师在,父王肯定会恢复以前……”
话还没说完,就被子楚摆手打断。
嬴政脸上的悲色,并未让子楚心情沉重,反倒还一脸轻松地笑着,说道:“为父的身子,为父自己清楚。以前在邯郸的时候,活着都是一种奢望,那个时候留在的暗疾,如今也成了催命的符鬼。不过好在,我儿已经是一名合格的王了……”
说着,子楚笑着看向嬴政,明亮的目中看不出半分病痛折磨,满是自豪:“为父在最后,能看到我儿整肃朝堂,担起秦国的脊梁,此生无憾!”
被父王认可,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嬴政的心中却提不起半分喜悦。
似是看出了嬴政脸上的沉重,子楚目色一转,笑着起身,说道:“好了,不想这些事情了,我们接着走走,说说你跟母亲在合信府的生活,父王想听……”
随即,两人又开始了在这宫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伴随着一阵阵亲和地交谈声,渐行渐远。
“哈哈哈~~~”听到嬴政说起过往在合信府中的趣事,子楚也被逗得哈哈大笑,忍俊不禁,不禁笑道:“世人皆知嬴凰公主神秘威严,才德兼备,却不知这嬴凰也是个妙人啊!竟然以女子之身假扮士子,游历女闾,真是有趣~~哈哈哈!”
回想起往昔的趣事,想到赵诗雨在百花楼被胡雪儿抓包时显露出的窘迫模样,嬴政的脸上也不自觉地显露出久违的笑意,异常暖心。
“才名遍及天下,心中感怀万民,为父本以为这嬴凰公主是个心性高傲,不可亲近的圣女,却没想到,公主竟然如此憨厚,如此可爱!”大笑过后,子楚揉了揉眼角,松弛了一下因笑而略微有些抽搐的肌肉,忍不住感叹出声,大呼惊奇。
不过感叹之后,子楚突然坏笑了声,满眼揶揄地瞅了瞅嬴政,忍不住调笑了句:“没想到,政儿你以前跟在公主身边,见识到了这么多,看来这嬴凰公主对我家政儿,还真是安心啊!”
“哈哈~~”若有所指的话语,还有那满怀调笑的目光,让嬴政的脸上微微一红,尴尬地笑了笑。
“嗤~~”见到儿子这番局促的模样,子楚忍不住又笑出了声,脸上的揶揄更甚,连原本蜡黄的脸色都因此缓和了不少。
笑了笑,子楚突然想到一事,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退,看了看嬴政,轻声说了句:“只不过,嬴凰乃是赵国宗室之女,以赵王对我秦国之心,想要将此女要到秦国,恐怕不是简单的事情。”
此言一出,嬴政脸上的神情也随之一僵,只不过很快调整过来,笑着回复道:“父王放心,往后的时间很长,总会有办法的!”
“……”子楚看着笑脸相向的嬴政,心中如明镜,知道嬴政是在故作轻松地安慰自己,不免有些无奈:“政儿,莫要安慰父王。”
随后,子楚长叹一声,颇有些自责地说道:“今年年初,魏楚燕三国举旧盟合纵攻赵,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个能以赵诗雨来换取我秦国伐交相助的途径。但是最终,为父决议向魏楚举兵,逼得六国合纵抗秦,生生断了这条路。”
嬴政听到这里,神情也略有黯淡,不过并未气馁,反而劝慰子楚:“父王,时事无常,即便我秦国选择邦交一路,也并不见得能够靠一张嘴就从赵国手中要回他们的神女!这件事情,终究还是要靠剑来解决。”
“你说的,为父都明白!”子楚感慨了句,紧跟着又说道:“只不过如今六国订立盟约,合纵抗秦,只要盟约不失,我秦国都不能向六国举兵。如此一来,要想将嬴凰从赵国手上抢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闻声,嬴政一时也有些沉默,低着头跟在子楚身旁,静静思索。
低头的嬴政没有看到,旁边一直盯着看的子楚,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政儿,你费尽心思想要将她接回秦国,为什么?”子楚在一旁看着,突然冷不丁地出声问了句。
“……”嬴政微微一愣,满怀诧异地抬头,看向了满脸审视的子楚,随即沉默了片刻,回想起赵诗雨在自己面前显露出对未来的憧憬,想到那个一心改变现状的少女,嬴政认真地抬头,坦然回道:“因为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一样?仅仅只是因为此吗?”子楚继续追问道。
嬴政正色回道:“是!”
子楚看着郑重其声,满脸认真的嬴政,忽然会心一笑,说道:“你信任她,那就好!这是你的选择,为父支持你!只是……为父希望你能不被情感迷了眼睛,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你的身上所背负的,不止历代先王和为父的期许,更是我大秦的国运!千万秦人的意愿!”
子楚的告诫,嬴政深深点头,神情庄重肃然,掷地有声:“父王放心,儿臣谨记!”
“好!”子楚满意的点头,随后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嬴政,突然笑了起来:“六国合纵抗秦,却不代表我秦国没有办法出兵震慑诸国,政儿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嬴政神情一震,连忙看过去,迎着子楚高深的目光,嬴政的脸上似有一些疑惑,没有想明。
“呵呵~~”对此,子楚轻声笑了笑,紧跟着说道:“六国缔造盟约,共同阵线对抗我秦国,但是却又一个最关键的一点,也正是六国之间的矛盾所在!那就是如何判定我秦国是不是真正的出兵侵占六国?”
嬴政听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一瞬间消失,没有抓到稍纵即逝的灵光,隐隐有些焦急。
子楚见状,笑着点明:“六国防备的,是我秦国的东出合天下之路!可若是赵国不长眼,招惹我秦国,引动秦人之怒,到那时其他诸国还会为赵国分担我秦国怒火吗?”
“父王是说……”嬴政眼睛蓦然发亮,神光灼灼,有些惊喜:“分而治之!!”
“哈哈哈!”子楚听闻,顿时大笑出声,等到笑声停止,才缓缓道出:“六国合纵,看上去像是同心同德,其实不过是互相安慰罢了。六国相互伐战邦争多年,期间仇怨根本不是一言两语就能抵消的,分分合合,终究不会成气候!”
“要说六王不一心,倒不如说,他们每个人心里想得都差不多,都想要防备秦国的同时,不让其他诸国超越自己。这种心态,会是我们的契机!”
“政儿明白!”子楚笑着说完,嬴政也跟着笑了起来,有了子楚的点明,那对六国的筹算,也才刚刚开始。
见到嬴政复归自信,子楚知道其心底已经有了筹算,当即也放下了心。
“这是……哪里?”收回目光之后,子楚看向周边的院墙,经过月余的浑浑噩噩,子楚的记忆都有所定格,看着眼前拦住去路的那道红底高耸的院墙,一时有些疑惑,发声问了句。
一旁跟着的嬴政,见到后在子楚身边回了句:“父王,到蕲年宫了!”
“蕲年宫……唉……”子楚的目光逐渐变得空洞,陷入了深沉的追思,一声长叹,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沉重,迈动沉重的脚步,缓缓前行。
旁边,嬴政被子楚身上这股深沉所感染,仿佛听懂了子楚的叹息声,闷不作声,跟在其后。
蕲年宫,嬴室宗族祭祀之地,宗族祠堂之所。
宫外的广场之上,八尊四足方鼎犹如八位巨人矗立在此,古旧铜色的鼎身,辉映着远古洪荒的气息,古老的意志飘荡在此地,令人一走进就能感受到这些来自远古的意志。
八鼎之前,嬴政陪同子楚,一步一步走到了广场之上,直面这八尊大禹神鼎。
“呵呵……”忽然,子楚笑出了声,笑得悲怆,笑得决绝,眼里带着些许泪光,最后忍不住自嘲道:“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为父还记得,不止一次地说过这句话。可是却没想到,最终为父却还是没能逃过这天命!”
“……”一旁,嬴政静静地看着,看着眼前的父王。
苦笑自嘲过后,子楚看向一旁的嬴政,想起三年前在此地的允诺之语,一时眼含热泪,语气当中满怀歉意,道了句:“就是……不能亲手为我儿加冠了……”
“……”嬴政眼中的盈光,瞬间决堤。尽管想温言告慰,可这满目的悲切,却让人开不了口。
子楚再次看向眼前那八尊方鼎,脑海当中回想起这一生,回想起先祖昭襄王的临终告诫,想起先父孝文王的遗志,想起自己早期多年悲苦,历经万难走上这秦王之位,肩负先王遗诲,为大秦天下奋斗的日日夜夜。
但最终,这些心气却被生生截断在了这九鼎之地!
子楚抬头望向苍天,脸色苍白如纸,宛若神神癫癫的滩师,低沉嘶哑的声音,仰天长问:“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惶惶时月,何负于我??”
“何负于我?”
“何薄……何负……”
“……”
公元前247年,入秋之际,秦王子楚薨,谥号秦庄襄王。
同年,其子嬴政继位,服孝守灵,继位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