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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掌府令卧房之内。
油灯灯光昏黄,有气无力地跳动着,屋内的吴成缓缓踱步,神色凝重,似乎在筹算着什么。
思忖了良久,吴成目色一定,神色坚毅,随后回到桌案前,摊开一小张绢帛,奋笔疾书,在其上书写了一些东西,完后拿着绢帛出了门,身影消失在夜幕当中,不见踪影。
次日,相府。
一身着士子白袍的中年人乘坐马车前来,在门口下了车,看着相府门前的牌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走到侍卫跟前,轻笑着说道:“小哥,劳烦通禀相邦,闲士卫单求见!”
卫单,奉天阁幕后主事者,前来相府,不知所谓何事?
许是因为卫单所表露出的高雅气节,令人第一印象就觉得此人不像是个简单的平常士子,相府门口的守卫每日都见过不少人,早就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见到气质不凡的卫单,自然不敢轻慢待之。
“先生稍候,我等这就进去通告相邦!”侍卫拱手施礼,一板一眼很是讲究。
“劳烦了!”卫单亲切地笑了笑,客气拱手。
客套完之后,侍卫连忙进府内通传,独留卫单在外等候。
时间缓缓流逝,太阳逐渐高升,好在已近深秋,气候宜人,并无热浪躁心,在外等候的卫单脸上也并无丝毫不耐,依旧站姿笔挺,微笑等候。
很快,府门内传来急促小跑的脚步声,远在门外广场之上的卫单都听得一清二楚,眼睛为之一亮,忍不住抚了抚衣角,满心期待着。
随后,就看到方才进府通传的侍卫小跑而至,停在了卫单面前,神色比之方才更为恭谨,虽然跑来得急,但是依旧端正身子行礼,尽量平声静气恭声说道:“先生,相邦有请!”
能让相邦用“请”的士子,实在是少见,毕竟若是平平常常的读书人来投奔相府,那都是直接打发到了内舍当中,由府内管事接待,怎么会惊扰到相邦?
侍卫心中也是庆幸自个儿方才的持重稳健,没有恶了眼前这士子。
不过这场面也并非是吕不韦接待士人的最高规格,就像先前的李斯,那可是吕不韦亲自出府门来相迎的,更是为李斯扫榻递茶,以表对其的敬意。
不过像李斯这样的,毕竟也只是少数,十数年都难得有一次。
此时受到敬请的卫单,看着侍卫点头微笑,回了句:“请!”
随后,卫单就跟着侍卫进到了相府之中,朝着正中的主院走去。
侍卫领着卫单来到了一间大屋的侧边院中,然后对着身后的卫单侧身一引,恭声说道:“相邦正在厅堂内等候先生,先生直接入内即可!”
“有劳小哥了,这些许心意,还望小哥不弃!”卫单笑着点头,随即上前将一包鼓囊囊的钱袋放在了侍卫的手上。
“先生这……”侍卫感受到手中沉甸甸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上有些推辞之意,踌躇满怀,不敢收下。
“拿着,就当是卫单请兄弟们喝顿酒!”卫单再次拍了拍侍卫的肩膀,小声拉进了些关系。
“如此……就多谢先生了!”侍卫见状,脸色复杂了半天,终是没能抵抗住钱袋的诱惑,恭敬地朝着卫单躬身一礼,随即在卫单的注视之下,笑眯眯地将钱袋放进了自己的怀中,恭声告退。
看着侍卫远去,卫单微微一笑,将这些抛诸脑后,随即着眼看向前方的大屋,看了看方向,朝着主屋正门走去。
相府的客居,从屋外看上去就辉煌得很,纵深十余丈,其内雕栏玉砌,盆景装点,更有青铜树状油灯,锃明发亮,令人耳目一新。
而卫单此时来到跟前,视线越过大开的正门,一眼就看到了屋内正换水泡茶的吕不韦。
“……”卫单眼睛一亮,随即抬手整了整衣冠,嘴角微扬,满怀自信地朝着屋内走去。
“闲士卫单,拜见相邦大人!”卫单来到门前,朝着里面拱手见礼,声音随之传了出去。
“呦~~”吕不韦诧异地扭头,当看到白衣的卫单在门口施礼之后,连忙起身还礼,嘴里还轻声问候道:“先生来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随即,就看到卫单进到了屋内,在吕不韦的抬手指引之下,坐到了对面的坐垫之上。
二人相对而坐,吕不韦为卫单倾倒了一杯茶水,随后笑眯眯地说道:“不韦早先就听闻,齐鲁之地多贤士,而身在咸阳的贤士却是少之又少,寻常更是难得一见。先生身为齐国名士,长年居于咸阳,多次婉拒我秦国宗室出仕之请,怎么今日赏脸来见不韦?”
“相邦之言,实令人惶恐啊!在下不过是一介闲杂人士,而且闲散惯了,不愿意俯首于朝堂,却不想在相邦这里竟成了心气高傲的贤士,这可真是笑谈啊!”卫单微微一笑,面对吕不韦不卑不亢,同时也谦逊以待,为人处事不惊不低,堪称典范。
对面吕不韦见状也是连连笑谈,应和出声,气氛也变得热乎了不少。
场面话说了以后,卫单面色一肃,轻声说起了此次来意:“卫单今日来意,实乃为了相邦!卫单在秦国居住多年,或多或少也就认识一些人,也就听闻了许多非同寻常的消息,特来禀明相邦!”
“哦?先生请讲!”吕不韦一奇,连忙坐正身子倾听。
“在讲这些之前,相邦请允许卫单讲述一个故事!”关键时刻,卫单却说起了旁事。
吕不韦虽然疑惑,但还是点头回应,示意卫单畅所欲言。
见状,卫单张口说道:“今日来相府,卫单曾在门前结识了一位侍卫,就是方才领卫单前来拜见相邦的那个。在刚刚进屋前,我曾私下给了这侍卫一袋钱币,用以拉近关系。而这侍卫在再三推让之下,最终也收下了这一袋钱,从此与我的关系也就近了几分。”
“侍卫收了钱,自然心中舒坦欣喜,而见了我这个施舍之人,心中自会多加恭谨。只可惜这侍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在刚一见到相邦,就将这事情给说了出来,若是相邦心有不忿,这侍卫免不了受一顿严惩!如此看来,侍卫虽然收了卫单的钱,看上去像是占了便宜一样,但是却因为我这个告密之人,因此在相邦面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这么说来,这侍卫今日究竟是得了好处,还是落了坏处呢?”
吕不韦看向对面端坐的卫单,听着对方口中的这个故事,心里隐隐一动,问道:“先生将这个故事讲出来,不会就是想看不韦处罚这么个侍卫吧?”
“不不不~~”卫单接连摇头,随即轻笑着声说道:“故事无关侍卫,这只不过是讲给相邦听的。”
“先生有何深意,不妨直说!不韦洗耳恭听!”吕不韦思索了片刻,还是没能想明白此中深意,当即询问出声。
对此,卫单轻轻一笑,笑着问道:“相邦觉得,那拿到钱袋就笑不拢嘴的侍卫,与如今的相邦有何分别?”
“……”吕不韦眉毛一皱,心中微微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眯眯地问道:“先生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呵呵呵~没什么,只是卫单觉得,这天下之间最难测的,正是人心啊!”卫单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在侍卫的心里,卫单是一个乐善好施的高雅士子,得了好处,心中对于卫单自然是亲善和待。但是这侍卫却根本没有想到,卫单如此施舍,也是有着自己的筹算,更是在相邦面前出卖了他。如此说来,相邦会不会觉得,卫单心思叵测,难以捉摸呢?”
“……”吕不韦脸上的笑意一凝,内心深处的忌惮和猜疑被卫单所勾起,再也无法保持方才的淡然,目光紧盯着卫单,思索了良久,这才缓缓出声:“看来~先生今日要给不韦讲道讲道了!”
“相邦言重!相邦未到不惑之年,便已是强秦的相邦,才学高绝文情沛然,在相邦面前,卫单也只不过是个等死的士子,如何能为相邦讲道?”卫单笑着奉迎了一句随即紧跟着又说道。
“只不过有些消息,相邦处其高位,难以看到罢了。而像卫单这样的闲人,又恰巧知道一些小道传闻,故而才敢在相邦面前摆弄一番。”
“呵呵!先生过谦了!既然先生有此心,那不韦就洗耳恭听,听听先生如何断定不韦与那侍卫一般,都揣着钱袋却不知被他人算计!”吕不韦笑眯眯地出声,随即还正了正身子,一副安然静坐恭听的模样。
对此,对面的卫单微笑低头,酝酿了下,当即缓缓抬头,眼睛当中蕴藏着摄人的精芒,缓缓出声问了句:“相邦可曾问过自己,今日的相邦地位是如何来得??”
“李斯……嬴政!”吕不韦的心中,一瞬间就浮现出这两个人的影子,不安的躁动顿时蔓延至内心,挺平着脸皮,故作轻松地说了句:“自然是王上的信任与恩情,不韦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呵呵~相邦此言差矣!相邦的位置,难道不是政公子为相邦争取而来的吗?”卫单邪气一笑,缓缓端起茶水,小酌了一口。
虽是疑问,但是言语之间却听不出半分疑惑意味,有的只是坚信决然。
吕不韦闻之猛地一惊,心跳都快了几分,满目震惊之色,沉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诱导嬴政出面告知子楚设立相邦,这一件事情,吕不韦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准确地说,这一件事应该除了当事人的嬴政和李斯之外,再无一人得知才对!
可是如今……吕不韦想到此,文雅之气瞬间消散,目色冷寂,紧盯着对面的卫单,誓要从其口中问出个究竟。
只不过,看到吕不韦的脸色,卫单却表现得更加平静,缓缓说道:“相邦稍安!卫单能够知道这些,自然也就有消息佐证!而如今到了相邦这里,自然也就不是空口白舌来诓瞒相邦。如此,相邦可愿听一听卫单所见?”
这一番话,卫单恭谨言诉。同时也透露给吕不韦两个信息:第一,这件事情这么隐秘,而卫单却能得知,那自然是因为,这几人的身边有卫单的眼睛在!第二,既然知道了这些隐秘,卫单还坦然相见相邦,还这么恭谨,那这其中的意味不用明说了吧?!
很显然,吕不韦也听出了卫单此话当中的弦外之意,当下思忖了片刻,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笑意,朝着卫单一拱手,善意地请教道:“先生教我!”
闻言,卫单立马笑脸相迎,将手中茶碗放下,言辞恭谨,笑着说道:“相邦言重了!卫单此来,就是为相邦解惑。”
“相邦因芈系王族对立之势登上高位,对抗芈系一众!而这恩惠,便是那人送给相邦的一袋钱。可是那人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相邦的,这一点相邦可曾想过?若是那人心向相邦,又怎么会有如今芈系楚系合流,共同制衡相邦的现象?相邦如今想想,那人的心思,相邦可还摸得清?”
“先生知道什么,不妨直说吧!不韦听着!”吕不韦的脸色终于是阴沉了下来,闷声说道。
“简单来说,政公子就是那个赐予了相邦一袋钱的人!而政公子的心思,却比卫单更为决绝,芈系与楚系之所以能够有机会合流,也是因为李斯与政公子所谋,欲借助已经失势的阳泉君、昌平君,来制衡相邦!”卫单轻声诉说,面上古井不波,就像是一个持正的人,讲说着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能够知晓这么多隐秘,看来先生的手段真是不凡啊!”吕不韦突然出声,笑眯眯地看着卫单,目光隐晦不可知。
吕不韦在听完这些话以后,却未曾表现出惊诧,只因内心当中早就有所怀疑,如今也不过是确定了心中所想罢了。
对此,卫单轻笑着回道:“相邦并未奇怪,看样子对此早就已经有所思忖了!”
“呼~~”卫单的话一出,吕不韦长舒了一口气,略微有些惆怅,摇头轻笑道:“不韦能够跻身如今的位置,大部分也是因为当初芈系霸权,左右朝堂,扶立相邦,也是为了对付芈系!如今芈系已然落寞,相邦的作用也将随之淡化,有无也变得无关轻重!”
确信了心中所想,吕不韦不免有些怅然,就像是落魄之人的表现一样。
“飞鸟尽,良弓藏。更何况相邦是一柄绝世良弓,公子心有忌惮,也是常事。不过……”卫单话锋一转,若有所指地说道:“不过,以如今相邦的地位,即便与芈系两位君侯相峙,也不应该如此被动啊?卫单可是听说,那阳泉君多次在相邦面前颐指气使,落了相邦的脸面啊!”
“哼!”一提起芈宸,吕不韦就满肚子的气。
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以前芈系势大,阳泉君行事起来还顾及脸面,端着芈系之长的架子。可谁知如今芈系垮台,这芈宸仗着上一次华阳太后对吕不韦的裹挟,行事起来根本是肆无忌惮。
偏偏吕不韦还不好应对,芈宸和熊启如今一从良,那就算是王族亲戚,更是先王亲封的君侯,吕不韦也不好逼迫。可是退让之后,却发现芈宸是真的皮,简直就像是疯狗一样追着咬,处处与吕不韦作对,甚至动不动就冷言讥讽两句,你一还嘴他还兴奋得不行,直接火力全开扑到你的脸上咬,一点儿也不顾及君侯形象,简直不要碧莲!
对于芈宸,吕不韦是一直都恼怒不已,恨不得一巴掌将其碾死!但是先前子楚的护佑,再加上顾及华阳太后所言,不清楚孟芈与嬴政之间的关系,吕不韦一直都没敢有动作,使得在朝中的威望一直卡在芈宸那里上不去,心烦又意乱。
看到吕不韦烦闷的神情,卫单轻轻一笑,缓缓出声:“相邦对阳泉君与昌平君无可奈何,卫单也理解其中缘由!两位君侯都乃王族至亲,虽然以往权踞朝堂,但是如今归顺于王上,碍于亲属之面,王上也不忍追究下去。不过这二人身为宗亲,又与相邦为敌,自然就成为了制衡相邦的绊脚石!”
卫单细细盘剥,道明了其中缘由:“不过究其原因,也正是因为相邦在朝中并无亲信,虽然明面上为百官之首,但是这些人都是王上的臣子,而并非相邦的臣属,故此只要不是牵扯到国之大计,众臣也并不会因为相邦而对付两位宗亲封君!”
一听这话,吕不韦眉头一皱,惊疑不定地望向卫单,嘴唇蠕动了良久,这才试探性问了句:“先生之意是……”
“结党!”卫单眼中神光暴涨,重重地说出了这一句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