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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肆张嘴想说些什么,先咽下一口心头血,他面如金纸,似大病一场。
孟雪里隐约明白了,脸色微变。
霁霄没有答话。
他道心崩塌又重塑,比以往更坚定百倍。以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现在是天崩地裂,宇宙毁灭面不改色。
他来这里是为了阻止孟雪里杀胡肆,阻止胡肆以孟雪里祭天,本来没想过杀谁,只想打败对方。
但当你反复杀一个人直到麻木,你再看见他,便像看路边一株草、道旁一颗树一般。
这时倘若再让你杀第一万遍,你就像砍一棵树,手起刀落,没有任何知觉。他相信胡肆也知道这一点,绝不敢再出手逼他。
所以霁霄心情平静:“雪里,跟我回家。”
这场荒唐该结束了。等诸多道法贯通,水到渠成,通天之门自会打开,决不该用这种歪门邪道的“捷径”。
霁霄扬手抛去“初空无涯”,长剑飞越过火海,钉在茶亭正中,入石三寸,隔开孟雪里与胡肆。
剑所过处,剑轨凝实,化作一道虹桥,搭在孟雪里脚边。霁霄只剩隔空御剑的力气,没有心力闯过整座“熔炉”,除非一剑杀死阵主胡肆,云阵自然消散。
孟雪里:“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霁霄:“……先救你。”
“不是这个。”孟雪里说,“我们在妖界时,镇妖塔蜃景最后一重,你看到了什么?”
当时孟雪里闭着眼,一路被霁霄牵着走。只有霁霄受到千年老蜃的蜃景考验。
霁霄沉默一瞬,如实回答:“通天之门。”
“我明白了。”孟雪里看向胡肆,笑了笑:“不愧是师兄弟。愿赌服输。”
什么对霁霄最重要?他赌人间苍生,胡肆赌通天之门。
出乎胡肆意料,孟雪里笑容中没有讽刺或心酸,反而一片释然。
孟雪里想,他与霁霄成为真正的道侣后,霁霄对他情深义重。陪他去妖界,无底线地纵容他,对他说“你玩的开心就好”,在他失意时,笨拙地安慰他。这一切都是霁霄的改变,但这些改变仅限于表层行为,一旦触及到终极真理、天外谜底,霁霄还是初见时的剑尊。
胡肆气息虚飘,方才一场斗法令他筋疲力尽:“其实如果你我早些遇到,未必不能当朋友,只可惜……”
孟雪里接过魔元,学他拿在手中把玩:“所以这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胡肆无奈道:“你才读了几年人间典籍,一知半解,不要乱用诗句吧。”
“没有乱用,我故意占你便宜。”孟雪里说,“刚才你死过那么多次,我心里爽了。”
胡肆一怔,哭笑不得。
孟雪里静静看着他:“你有你的道理,霁霄有霁霄的道理,你们要追赶星辰,永无止境地探索未知,我永远都不如你们聪明……我还是更在意‘生命’二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但当他最后一句脱口,宣告于天地,便觉陡然一道明光照进心扉,眼前一切不同了,万物豁然开阔。
孟雪里取出怀中一卷薄册,甩手向天抛去。书页散开,纷纷扬扬,在天湖火焰中燃烧,转瞬成飞灰,像一群扑火的蛾。
“这就是我的道心。”孟雪里站在漫天灰烬与火光中,“不是你,不是霁霄的,是我的。”
那是霁霄为他写的第二本书——《立道心》。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不需要别人再来教他如何立道。可惜太迟了。
霁霄:“雪里,我们回家再说。”
孟雪里对他笑笑,手持魔元,纵身一跃。
熔炉岩浆,漩涡火海,滚烫热浪扑面而来。孟雪里体内妖族之力、人族之力、天外之力飞速流逝,注入云阵中,形成一道火云向天穹涌去。
“不!”霁霄瞳孔微缩。几乎同一瞬间,初空无涯铮然拔起,化作一道流光。
这是他修行两世,所使出最快的一剑。
或许不该称为剑,他只是完成了一个,无比熟练地动作。
天湖火焰熄灭,雷电停歇。孟雪里浑身淌血,低头只见手中“魔元”变化,表面一层魔气消散,妖气溢出,原是剔透鲛珠。
胡肆大笑,他胸膛被长剑穿透,却没有血迹泼洒,心脏处坚如磐石,赫然是一颗漆黑魔元。
茫茫黑雾喷涌,瞬间淹没了他的身体。一道金光冲出黑雾,神魂脱体,随磅礴魔力直上云天。
他竟然舍弃肉|身,要以强大神魂飞升天外。同是绝世天才,同样修道二百余年,胡肆神魂强度与霁霄不相上下,霁霄能夜游千里,夺舍重生,胡肆亦能从天湖,抵达天外。
天空放晴,火云开路,魔息伴行。
霁霄扶起孟雪里,仰头向更高远天空望去。
金色神魂即将抵达天穹裂缝,轮廓边缘甚至被星河银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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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岛屿,最高树枝上,雀先惊喜道:“你真的下来了,你听见我喊你了吧!”
胡肆笑起来:“只是一具分魂化身。”
“怎么做到的?好厉害。”
“‘分魂出窍’的小神通,不值一提。”
此时,不远处天湖仍在燃烧,大海惊涛海浪,长春峰悬停半空,投下庞然阴影,极具威慑力。
而他们一人一妖坐在树梢上,安静远望,好像世界末日前夕,放弃逃生的一双逍遥伙伴。
雀先明晃荡着双腿:“不管怎样,你还有空下来找我,看来事情不算太严重,你们已经打完了吧?”他饱含期待地问道。
“嗯。”胡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应了他一声,“你别再掉羽毛了,很丑。”
雀先明反驳道:“不会,我的羽毛最漂亮,新长出来的会更漂亮!”
“嗯。”胡肆又应了一声。
雀先明笑道:“那你也别再做坏事了,我也不说脏话了。”
胡肆声音渐渐虚弱:“嗯。”
“你答应了?”雀先明指天,“那等通天之门打开,我飞上天去,给你摘一颗真的星星!”
“嗯……来不及了。功败垂成。”
雀先明好像没听到,自顾自地说:“我们和好吧,还像小时候一样,整天在一起玩儿……”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下来,“你后悔吗?”
“与天赌胜,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胡肆说,“尽力试过,不后悔。”
雀先明眼前无数光点飘散,像一群萤火虫飞过,转瞬消散无踪。
树枝一轻,枝头只剩他一只妖。
***
明月湖一战,霁霄出剑后,说还差一点。不仅是说“距离打开通天之门还有差距”,更是说剑还“差点意思”。差之毫厘,就不够“圆满”。
那时他用一万剑,却只出了一剑;今天他用一剑,却要出一万剑。
谁能想到,剑尊一生中最圆满,最强大的一剑,是用来杀死自己师兄的那一剑。
胡肆神魂离体,飞升不成,亭中法身又被长剑穿透,生机将绝。只余一口气在,还有一丝残留意识。
但他面上不见悲伤,甚至笑了笑:“哭什么,总算有件事,我做的比你强。杀过我那么多次,该习惯了。”
霁霄身体微颤,目光冰冷,听他这样说,才知道自己在流泪:“你一直比我强。”
胡肆摇头,静静看着他,神色极其复杂:“如果真有下辈子,做草木,做妖魔,不做你师兄了。”
霁霄:“那你做我师弟,我来做师兄。”
“就像那个姓虞的傻小子?我才不做。”胡肆法身眼神涣散,“我要去见师父了。我很想他。”
孟雪里抱了抱霁霄,后者将头埋在他肩膀上。
轰然一声巨响,天湖化作千万滴雨水,潇潇大雨倾落人间。
大蛟听见惊天响动,绝望道:“还没打完吗?”
二蛟:“快跑。”
只有三蛟一根筋地冲上去:“虞兄弟当心!”
他蛟身腾跃,试图包裹虞绮疏,回头见两个兄弟游得没影了,纳闷想道你们跑什么,不是说要保护虞兄弟吗?
狂风止息,海面恢复平静,云散日出。
天穹裂缝扩大,像一张巨口张开,漫漫金光蕴含庞大力量,普照人间。
“门开了,只差两个刹那,他没来得及。”霁霄说,“走吧。”
他抬起头,抱起受伤的孟雪里,驾云而去,毫不留恋。
那道金光追不上他。
三蛟挡在虞绮疏面前,被金光照耀,只觉沐浴春风,飘然飞起,它褪去蛟鳞,长出新鳞,身体变强壮,如云中山脉起伏。
通天之门打开,赤子乘龙飞升,就像霁霄最后的剑一样圆满。
虞绮疏却拍拍三蛟脑袋,黯然伤神:“我们不去,走吧。”
三蛟已化了半龙,听话地掉转方向,载他远去。
***
战斗以一场迅疾暴雨结束,雨过之后,世上再没有天湖,也没有天湖境主。
世人对这一战,不知道太多细节,只说“剑尊与境主斗法,威力冲开了通天之门”,并着实激动了一阵,纷纷驾驭飞行法器、长剑上去探索。
后来人们发现,那道门门槛太高,至少需要圣人境才能一试,暂时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还是脚踏实地修行有用。
大战之后,长春峰师徒消失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不算太长,约莫半年。
有人说,孟雪里回去治理妖界;有人说,霁霄已经飞升了;还有人说,某天晴朗星夜,亲眼看见虞绮疏骑着龙在飞。
众说纷纭,拥雪学院倒没有解散,学生们自愿留下自习,相信老师还会回来。
半年后,长春峰归位寒山,虞绮疏最先回来打理观景台,栽种桃树。然后霁霄、孟雪里回到拥雪学院,继续上课。
学院规模逐年扩大,分院遍地开花,优秀年轻弟子如雨后春笋,迅速成长。
人间没有新鲜事,各地仍有旧王朝覆灭,新国度崛起。
人们渐渐遗忘南海上空曾有一片湖水。
十年后,霁霄与孟雪里绝迹人前,只余传说。虞绮疏继任学院院长,三界仍无生灵靠近通天之门。
那扇门光彩逐渐暗淡,就像上古时大能飞升后,因为久久无人飞升,缝隙渐渐闭合。
人世浮沉,普通人又忘记天穹裂缝,只有执着的修士们大呼可惜。
有人说,霁霄、孟雪里或许陨落了;还有人说,曾见过霁霄孟雪里,与凡人一般游戏市井,那柄初空无涯,已与凡铁无异。
二十年后,春末夏初时。某天夜里,长春峰光华大作,以至寒山、寒门城、乃至北方大陆如坠白昼。
两道人影凌空,剑出寒山,通天之门重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