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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听得懂她在唱什么吗?”麦琪坐在沙发对面的绒布小扶手椅上,盯着我极认真地问。
“这是……评剧吗?”我疑惑问。
“对。”她松口气,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我们上次去台湾的时候,特地去台北故宫看那块像东坡肉的石头。后来在故宫里的三希堂吃晚餐,遇到一位唱花腔女高音的女士在席间给大家讲了好多笑话,她自我介绍是新凤霞的女儿。我查了查,七十年代的新凤霞的确是配得上这些唱词的戏曲演员。”
我在脑子里搜索这听起来颇为久远的名字。
“我就找了新凤霞的唱片来听,这是一出很诙谐的小喜剧,你听她那种又神气又娇俏的唱腔,有种柔韧又轻盈的木头的质感,把女孩子对青春的得意骄傲唱得意气风发的。”
于是我们俩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窝在各自的软垫里,捧着冰水,脚搭在宽阔的米其林轮胎上,听了一会儿古代的女孩子呢呢喃喃打扮得当,在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园子游玩观赏,绕过假山石,遇到满脸通红、等候多时的书生的故事。
我没想到自己能听得懂一出戏曲里的每字每句,觉得很有意思。
“我总想找个人来分享这张有趣的黑胶,一句话可以迂回着转出那么多圈子说出来,中文有中文的美妙。幸亏你听得懂。”麦琪一点点在座位上松懈下来,身体开始向一侧歪斜,学我一样脚伸得长长的。
“你是在哪儿长大的?”温热的阳光晒得我很舒服,通身暖意。在那锣鼓点里提问,觉得说话都有了点节奏感。国外生活得久了,知道“你从哪里来”,“你是哪里人”这样的句子都会产生歧义,令人不知从何答起。祖籍在哪里,出生在什么地方,在哪些地方漂泊得最长久,都是些截然不同的答案。我倒是享受这种流浪者居无定所的感觉,让人觉得浮光掠影,人生有无限出口,未来有无限可能。
麦琪有中国北方女孩的白皮肤高个子,五官却圆润小巧。她的口音是异常标准的普通话,因为太过于标准,反而有些可疑。我听不出她是哪里人,她不像国内出来的女孩子们或是清汤挂面的素颜学生打扮,或是一丝不苟的精致淑女衣饰;她也不像是ABC华裔晒一身小麦色皮肤,画一脸浓重凌厉的妆;她有种别具一格的潇洒,仿佛总是随便套着一身最舒服的衣裙,顶着刚被手指揉乱过的蓬松头发,可衣衫处处都有细节,发丝的弧度也总恰到好处。她随便站在街上,总像是一张杂志照片。
麦琪沉吟了一会儿,去厨房里拿了新的气泡水出来,她的沙发前面没有茶几,就直接放在地上。冰冻的瓶身马上又凝结出水滴,滑落在绿色的地毯上,像小小的露珠。
“我离开中国去日本的时候,差不多是十五岁。”她回忆着,手指绕来绕去,深蓝色的指甲油在阳光底下折射着一点一点的光斑。
“在那个年纪,我最喜欢的明星是松本润。你看过《宠物情人》吗?他在里面一头软软的卷发,身段很柔韧,饰演一个逃离舞台的芭蕾舞者,遇见了小雪扮演的高身高、高学历、高薪水女精英。在当时日本女强男弱的社会状况下,讨论另外一种情侣生活的可能性。里面有一句台词我还记得,无家可归的男孩子请求在小雪家里留宿一段时间,问道:我能有人权吗?小雪低头看着他说:不能,因为你只能作为宠物。
“我想日本是一个很有趣的国家,你可以在漫画或剧集里找到各种惊世骇俗的思考与假设,但真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在尽力避免和众人表现出任何不同。大家遵循着雷打不动的传统,在些许的细节里偶尔小小地冒险一下。好像是女中学生的校服,从商店里取回学校要求的固定样式之后,再各自花小心思改动它的长短和配饰。小时候又懂什么呢?当家人决定搬去日本生活时,我能想到的就是,终于可以穿漂亮的校服了。”
我点点头,麦琪的少年时光在日本度过,这倒是能解释她气质的独特。
她看着我,仿佛能了解我在想着什么。“我记得刚刚到东京,从成田机场到住的地方,我一直兴奋地向车窗外张望,那些含着汉字的路标正在指向某种新的生活。到了公寓之后,妈妈打开卧室房门,我左顾右盼问:我的床在哪里呢?所有人都笑起来,拉开壁柜的门,给我看夜晚将会铺到榻榻米上的被褥。我不喜欢榻榻米,几乎每天早上醒来都腰酸背痛。还好后来我们很快搬了家,才又睡到床上。
“刚刚把家附近的街道摸清楚,姐姐就很大胆地带着我乘地铁去了涩谷。从地铁口登上地面,涩谷路口的红绿灯正好变换。你知道涩谷的人潮吗?那几乎就是繁华都市的象征。忽然之间,各个路口忽然从黑压压的静止转为人头攒动地奔走,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同时在马路上穿过,他们沿着不知多少个方向的斑马线共同地奔流到马路的中央,又迅速地向各自的目标摩肩接踵地退潮,如同战场一样无序中带着有序,人人都严肃、不苟言笑,追赶着目的地,追赶时间。姐姐在我身旁很兴奋地赞叹,我却忽然之间有些恍惚,站在原地,几乎不敢马上抬脚踏到汹涌的人潮里面去,怕被那股旋涡席卷走。”
麦琪望了望窗外,她这一街区向来很安静,几乎很少有车子路过。有年轻人牵着两条黑色拉布拉多,戴着耳机安静地从楼下散步过去,面包店门口站着推婴儿车的少妇,悠闲地聊着天。
“每个人都认为我年纪小,语言会学得很快。其实直到在家附近的中学入学时,我的日文都不是很流利。我也很失望地发现,学校里的同学们并没有像日剧中那么神采奕奕、个性十足。他们有点像输入了相同程序的小机器人,遇到外来者便启动了类似的语言系统和肢体系统。
“我和姐姐刚开始还会取笑附近的邻居,似乎所有人都处处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每当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连微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举手投足的节奏都差异不大。那仿佛是一种沿袭了很久的节奏感,当一句冗长的敬语脱口而出,在哪个音节该低头弯下腰,静止几秒钟再直起身子,都在考验你是不是已经掌握了这个游戏的诀窍。
“这游戏的范畴很广,除了每句敬语应该标配的表情,还包括不同空间插瓶的植物、各种食材搭配的瓷器、每个季节衣料的质地……日复一日,你也会沉浸在这游戏中乐不可支,为了熟稔每个究极的细节而自得,以为自己终于在身体里养育出了一片慧心。
最后你会发现,每一个游戏规则的遵守者,其实更为推崇的,反而是那些不拘规则的突破者。山本耀司、草间弥生、小松美羽……哪一个又是标准的日本人?要想成为宠儿,总要先成为弃儿。”
弃儿?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些日本少年题材的电影,禁不住问道:“语言如果不过关的话,同学会不会欺负你,孤立你?你在中学遇到过霸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