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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到天黑, 心里明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 可仍旧存着那么一丝可笑的侥幸,或许他们会遗忘了东西回来拿,或许他们只是附近的镇子走亲戚, 傍晚天黑就会回来。
春寒料峭,屋内没生炭火, 更没人气儿,夏宣在黑暗中守着, 直到手脚冻的冰冷, 银盘似的月亮挂上了树梢。他才扶桌站起来,最后看了眼这在个屋子,牵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踉踉跄跄的出了门。
她骗了他, 说什么十日后相见,不过是迷惑他用的, 还有那晚的妥协, 想必也是这个目的。他相信她,不,他相信自己能够靠自己的诚心打动她,不再做伤害她的事,所以连个探子也没安插, 以至于她走的轻松,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夏宣浑身无力,费了好大劲才翻身上马,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打马回到的桃枝胡同,浑浑噩噩的,全程像是梦游。
可是就算他安插了探子,在她出逃前发现了她的行踪,又能如何呢?她的心始终是想离开的,留得住一天,留不住一生。
他累了,或许他真的该早些放弃,何至于在今日被伤的千疮百孔后,失败的如此狼狈。
夏宣在桃枝胡同坐到天亮,叫薯儿打了水给他洗了脸,便往国公府回了,里出门前,他告诉薯儿:“这院子留给你了,和你媳妇好好看屋。”
薯儿一怔,牵着马匹仰脖问:“爷,奴才愚钝,您说这话是……?”
夏宣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扬起马鞭策马往府邸回了。
越是离桃枝胡同,他越是心痛,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再不会回头看一眼,他要彻底诀别卓雨楼,从这里开始。
他已经请奏去边疆了,虽不知皇上会安排他去哪里的军中,但他相信,去闭塞严酷的边疆是他忘记那个人的绝佳机会。
夏宣之前一心扑在卓雨楼身上,自上次回来,他有些日子没回镇国公府来了。还没进府邸,就见门口停着数量车马,他心道奇怪,难道家里有什么喜事了?
进了大门,本想往自己的院子走,却被几个人围住,一瞧都是五军都督府的相识。
“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他觉得可笑:“我何喜之有?”
“高升难道不是喜事么?”其中一位道:“国公爷还不知么,皇上提了您做中军都督府佥事。”
夏宣愣住,茫然的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谕令就到了咱们大都督府,早有人报过喜了。”
夏宣眨了眨眼睛,他完全蒙住了,推来这些人:“容我……容我换身衣裳,你们稍后慢等。”
一路来到父亲的院子,守门的仆人告诉他,说老爷和白公公在前面的客厅说话。夏宣去时,正赶上白公公出来,两人迎面相见。
白公公一惊,忍不住颇失态的上下打量夏宣:“国公爷,咱家听说您病了,为了朝廷,您也得注意身子啊。”继而意识到失礼,恢复了一贯谦和的态度,笑道:“您一片拳拳报国之心,皇上全明白。可像您这样的才俊,皇上哪舍得外放呢。国公爷,报效朝廷,并非要去边疆,守家在地,统领中军,拱卫京畿安全,也是一样的,您说是不是?”
夏宣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但白公公在场,他忍了疯癫想笑的冲动,毕恭毕敬的道:“夏家世代忠君,不管是边疆还是京畿,誓死守卫皇上。”
白公公空扶一把,低声道:“皇上看中您,国公爷,前途无量啊。”说罢,抬眼看天:“时辰不早了,咱家告辞了。”
夏宣便一路送了白公公到了二门处,杵在门口呆怔着。过了许久,他扶着门框,低头自嘲的咯咯笑道:“求而不得,求而不得……”
老天爷在捉弄他么,他想要的东西,一件不给他。
雨楼走了,想去边疆,偏提了中军都督佥事。
“哈……哈哈……”
世人多无奈,原来他夏宣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夏宣年纪轻轻就得了如此要紧的官职,之前了解他秉性的人,瞧他不顺眼准备挑他毛病告状的,都等他继续嚣张猖狂,春风得意马失蹄,毕竟好多武将都是死在‘骄纵’这条路上的。
从夏宣以往的性子看,他不猖狂骄纵一下,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可太阳还真就打西边出来了,升了二品的都督佥事后,不仅没大宴宾客,连他的生日都没摆酒席,让想巴结的人送礼无门。更吃惊的是,他收拾了行李卷,先是住进了中军都督府,全身心投入到公事当中。
第二年,干脆把自己下放去了中军都督府下属十几个卫所中摸爬滚打,平日里监督训兵,逢年过节才回国公府一趟。
鉴于他的转变太大,不知何时起有了种流言,说夏宣宠爱的一个美女死了,他受了刺激,看哪个女子都不如他原先宠的那个,日子久了,居然只能看得上男人了。
改糟蹋良家妇女为糟蹋军中男子了。
然后就有脑子不大灵光的军官,信了这谣言,投其所好,宴会喝酒时,真的送了几个小倌给夏宣,恶心的夏宣当即暴跳如雷,拿鞭子将那军官好抽了一顿才完。
大家更搞不懂了,一时进献美女美男都不成功,叫人费解。其他人费解还好说,但轮到的他爹夏庆庚那就难办了,夏宣转年就要二十有二了,他在这个年纪,儿子女儿都好几个了。
连太后都特意把他叫进宫内,叫他炼丹修道的百忙中关心下儿子的婚事,若是明年再无结果,她就替夏宣指定一门亲事。
因为这件事被太后叫进宫谈话,夏庆庚很没脸面,立即派人把京城附近练军的儿子给叫了回来,一见面就揪住儿子骂道:“你是中邪了想叫夏家断子绝孙,还是受伤不能人道了?你年底必须把婚事定下来,明年一开春就给老子成婚!”
“我……”
“老子不管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娶了正妻生了孩子随便你玩!”
“我……”
夏宣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卓雨楼离开他一年多了,他没找过她,也没跟别人提起过她,只在她走后,第一次见到季清远时,问过她的去处,季清远当然什么都没告诉他,他便也没继续逼问了。
这么久了,比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还长,自己应该忘记她了吧。
夏庆庚却等不及了:“你什么你?你敢说个不字,老子就把你推炉子里烧了。”儿子以前虽然混账,但至少是个正常男人,可自从一年前他忽然想去边疆上疏,皇上却被他肯吃苦的报国之心感动,升了他做中军都督府佥事,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无欲无求的人。当务之急,不能叫他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把他拽回来娶妻生子。
“是……都听您的。”
他应该有新生活了,想必她也有了。
被老爹教训出来,因为时候不早,他没法回都督府,只好回自己的院子宿了。
夜里睡的正熟,忽然听到外面锣鼓喧天,他揉着眼睛起来想一探究竟,才一出门就被个丫鬟拽住:“国公爷,您喝的太多了,怎么宿在了厢房,新娘子可在上房等您呢。”
才发现府邸内张灯结彩,处处灯火通明,他低头见自己身着大红衣裳:“这,这是……”
不等他问完,不知从何处又涌来几个丫鬟,笑着拥他到了一处屋子前,把他推了进去。
婚床上坐了个一身红装,蒙着盖头的女子,他走过去,心道老爹速度够快的,转眼就给他寻到了新娘子。不过这样也好,早晚都要成婚,早点了却一桩心事,早解脱。
他拿起秤杆挑起盖头,方一见女子的容颜,那秤杆就惊的掉在了地上。在烛光里朝他盈盈而笑的人,正是卓雨楼。
“怎、怎么可能?”他又惊又喜:“是,是你?”
她低眉笑着:“我不走,怎么用新身份嫁给你?”起身握住他的手:“你不是还怪我弃你而去吧。”
夏宣话未出口,泪却先流:“怎么会呢,我从没怨过你,只是你别再走了。”
她轻笑一声:“我都嫁给你了,我还能去哪里?”
他一把搂住她,哽咽道:“你说的,不许再走了,咱们永远在一起。”
她掩口偷笑:“那可不行,时候不早了,天亮了,您得回都督府去了。”
“啊?”他愕然。
这时就听耳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声音:“爷,天亮了,您得回都督府去了。”
他猛地一睁眼,见自己躺在床上,幔帐撩起,梦彤正俯身在唤他:“您该回都督府了。”
“雨楼呢?”他慌忙坐起来,四下乱看:“她去哪儿了?”
“她……”梦彤低声告诉他:“她不在了,一年半前,您去大同,她病逝了。”
原来是梦。
够可笑的,他夏宣竟然做梦梦到娶媳妇了。
他好久没梦到她了,难道是昨天和父亲提及娶亲的事,让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彤给他穿靴子,小心翼翼的问:“您昨晚睡的好么?奴婢一直担心被子太新了,您盖着不舒服。”
夏宣道:“难受极了,我不想再回来了。”说完,自个迅速穿了衣裳,急急的出了门。
这地方不能回,一进屋,仿佛就能看到她当年的一颦一笑,叫他做恶梦,困在梦魇里无法自拔,梦醒后更加痛苦。
可他又不能把这个院子夷平了,只能躲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人都说‘美梦成真’,他何尝不想昨夜的梦能够成真。出了门,翻身上马后,有那么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就此出城去,天涯海角的寻找她,把她带回来和自己成亲。
但这股冲动很快就被理智压倒,他落寞的勒紧缰绳,打马向都督府去了。
时间能够抚平一切,他还念着她,只因为时间过的还不够久罢了。
不过,夏宣的确怕了,害怕再接触和她有关的事,有家不敢回,日日和军士们待在一起。
但军士们也有家,一转眼到了年关。每年这时,军中大小将领有一个月的探亲假,众人欢欢喜喜的与妻儿团聚去了,夏宣有家不想回,假期又长,便在亲戚间寻个地方散心。
他侄子夏岚任登州指挥,且已成婚。有房有家的正好接待他。夏岚一贯巴结他五叔,自然是求之不得,奉为上宾,端茶倒水的侍奉着。
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府邸,待的别扭。这一日,夏宣没事在府中闲逛,正好遇到两个丫鬟抬着一个绣屏迎面走来,可能是遇见他紧张,其中个丫鬟脚下一滑,竟松手摔了那个绣屏。
那俩丫鬟赶紧磕头:“国公爷,饶命,奴婢们不是有心惊扰您的。”
夏宣正准备摆摆手说算了,忽然不经意间瞥了眼那个绣屏,当即惊的微张嘴巴,随即追问道:“这绣屏是哪来的?哪家绣女绣的?”
他认的她的针法,怎么看,这副绣屏都像是出自她的手。
“回国公爷,就是咱们本府中的绣娘绣的。”
夏宣直接挑关键的问:“哪个绣娘,叫什么名字?漂亮吗?”
那丫鬟想了想道:“十几个绣娘,不知您问的是哪个。不过她们的师傅郑娘子,长的倒是周正……”
夏宣火急火燎的问:“她在哪儿?”
那丫鬟指了指后院:“她是府里从外面请的,每日傍晚都要出府回家。您要找,趁现在吧。”
夏宣觉得自己一刻也等不了,一颗心几乎要崩裂一般的剧烈跳动,他大步往后院走。
慢,不是说不再找她了么。绣工好的女子多了,未必就是她。就算是她,又能如何呢?她既然能够绝情的离去,想必不肯和他回去。
而他,也累了,没那么多冲动的激情,像一年多以前紧追她不放。
“罢了,罢了。”他停下脚步:“真正的她,怕是连‘夏’这个姓氏,都躲的远远的,怎么会肯在夏府做活呢?”
肯定不是她。
夏宣放弃了一探究竟的想法,继续玩乐去了。但当夜,他竟然又梦到了卓雨楼,梦中哭过笑过,醒来又发现又是一场空。
都是那个绣娘的错!
他知道,如果他不查证她的身份,那么他这个年就别想过好了。
这件事不能叫侄子知道,不,是不能让其他人任何知道,哪怕是元茂也不行,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还记得卓雨楼还挂念着她,他只能亲自探查。
说来也简单,等那绣娘晚上出府,悄悄跟上,若无其事的走到前面,回头看她一眼。如果不是雨楼,再跟她到她家,或许她是雨楼的徒弟也不一定。
打定主意,夏宣先在街角的茶馆饮了一壶茶,等下午时那绣娘出府,他便若无其事的跟上去,跟了一段路,他就确定这女子不是雨楼了。
身段差太远。
夏宣失望极了,却强笑了几声:“也好,也好,今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像个贼似的跟了那女子几条街,眼看她进了一个叫做‘锦兰’绣庄的地方,然后不多一会,又走了出来,朝另一条路去了。
夏宣望了眼这不大起眼的绣庄,想了想,往它背街的屋后绕去了。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这绣庄的主人住在后街。
一闪黑漆大门,关的严实。夏宣站在门口,举起手,却迟迟无法拍下去。
如果里面真的是她呢?把她吓的落荒而逃?再骂自己一顿怎么办?
他说自己只是想看看她过的好不好,只是偶然路过,她会信么?
夏宣想了很久,转身下了石阶。
他自嘲的一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啊,不是已经忘记了么,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自己真是可笑,想的未免太多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过完年回京娶个世家出身的妻子是正事。
“走一走,站一站,你看一看你家有没有;来来新,换换旧,这里有货您瞅瞅——”
夏宣回头见是一个货郎打胡同那边走了进来,他做贼似的赶紧走了几步,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突然这时,他听到身后的大门有开门声,听一个女子道:“货郎,过来,过来。”
夏宣整个人被钉在了地上似的僵住,接着蹭的一下闪进另一家的墙后躲起来,捂住乱跳的心口,才敢慢慢探脑袋去看。
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她还是那么漂亮,在这夕阳的余辉,袅袅的炊烟中,美的像个仙子。
只是她怀中抱了一个婴孩,挑货的时候,不时朝那孩子微笑,一脸慈爱的哄着。
看来她过的很好,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像其他女人一样。
夏宣的心被掏空了,双腿发软,竟顺着墙根滑坐了下去。
她嫁人了,嫁的却不是他。
难道做民妇比做国公夫人还好么?
不、是宁愿嫁给最普通的男人也不愿意嫁给他。
他就那么不好么?
正在夏宣沉浸在自卑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就听雨楼对那婴儿道:“宝儿乖,你娘一会就回来了。”
“嗯?”夏宣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如果刚才他是难过的如同死过一遭,那么他现在则是原地诈尸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