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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另一边,却是冰冷的夜。
月亮再度隐藏,凉风袭过罗刹宫廷花园。所有残破的浮雕和佛像,都躲到了阴影背后。就连王宫的高大石壁也模糊了,与夜色黏在一起无法分辨。
坐倒在一千年的回廊下,手电依旧照着那些甲片,与白天从棺材边捡获的一模一样。莲花绽开在菱形的花纹上,这究竟是罗刹王国的徽记?还是某个武士家族的印章?
不,它属于古格!
她想的没错,这个古格就在西藏,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高原。
整整一年前,去阿里拍MTV,摄制组的车子在莽莽荒原上颠簸,除了司机外,大家都被高原反应折腾得不行。她艰难地靠在窗边,但坚持不用吸氧机,看着车窗外澄蓝的天空。广阔无垠寸草不生的大地,以及远方喜马拉雅山的雪峰。车子沿着象泉河前进,穿过尘土飞扬的土林,眼前一片空旷的平地,突然耸立起一座高大的土山。
神秘的古格就坐落在山头。
当摄制组下车搬运设备时。独自走到土山脚下,眺望巍峨的城堡。高原反应竟一下子消失了,阳光依然分外刺眼,光晕间似乎有人影晃动。
助理带她到隐蔽处换上服装,那是一身纯白色的长袍,如同壁画里走下来的人物,又是那样简单而干净,不着一丝雕琢与凡尘。所有工作都已准备停当,MTV导演一声令下,便步入上山的径。
镜头缓缓跟随着她,从几个不同角度拍下她全身,还有她脸部和眼神的特写,都与这座高原城堡融为一体。穿行在城堡的残垣断壁间,她感到身体已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导演的镜头,而属于脚下古老的土地,属于四周空气里的幽灵,属于头这方湛蓝的天空。
率先步入红宫,这里四处都有精美的壁画,有些金漆至今光彩照人。她在最重要的那幅壁画前停下,那是十一世纪阿里国王迎请印度佛学大师阿底峡的故事。接着是最大的白宫,还有度母殿和轮回殿,镜头一路跟随她,诺大的城堡只剩她一人,在国破城灭之后祈祷上苍。
再往上地势愈发陡峭,难以继续拍摄了,气端吁吁的导演宣布收工,他对拍摄的素材非常满意。却执拗地留在山上,穿着白色长袍,像幽灵似的穿过一条古代通道。地下不时露出残破的人骨,间或古代的刀剑弓矢,那是几百年前毁灭性入侵造成的。
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来到古格之前,她就看过了历史记载——古格王朝建立于一千年前,是吐蕃帝国王室的直系后裔,朗达玛王被刺杀之后,他的曾孙古德尼玛衮远逃阿里,其后代缔造了古格王朝,成为一个佛教传播中心。辉煌的古格文明延续至十七世纪,有欧洲天主教士来到这里,使国王放弃佛教而皈依天主,制造成王国的严重内乱。邻国拉达克趁机入侵,洗劫并屠杀了古格全体臣民。至此古老的文明毁灭,徒留荒原古堡的壁画和幽灵。
仰望头,只见数百只秃鹫盘旋而来,在太阳下气势磅礴,难道此地还留着许多尸体,等待秃鹫来将他们拯救到天国?她完全抛下了摄制组,独自进入山的护法神殿。这里鲜艳的壁画让她惊讶,以密宗的男女双修佛为主,还画了十八层地狱景象,人世间各种罪恶均在此受尽苦刑。旁边却装饰着许多赤身**的空行母,姿态妩媚优雅,让人浮想联翩。
不远处有个隐蔽的门,挂着一块叫“冬宫”的牌子。沿着狭窄的台阶走下去,发现了许多间石窟,最外一层都面对阳光。她径直走到最末一个洞窟,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
她猛然回过头来,向四周荒凉的废墟张望,却没见到一个人影,绝对不是摄制组的人。
“谁?”
安静了两秒钟后,从身边的洞窟里传来回音,难道那里面藏着人?
按捺着自己恐俱的心,心翼翼地低头走进洞窟,里面一下子昏暗阴凉下来,与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洞窟里原本有一堵土墙,但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坍塌了。在墙后的一堆尘土里,安静地沉睡着一具枯骨。
站在土墙边怔住了,刹那间面对一具骨骸,她竟反而忘掉了所有的恐惧。
那奇怪的感觉继续抓住心头,仿佛是命中注定的邂逅相遇,鬼使神差的似曾相识。
她屏着呼吸跨过土墙,外面的光线使得洞窟里如同黄昏,她低下身仔细看着那具枯骨。覆盖着的衣服已经腐朽,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羊毛。从骨骸的形状来看,似乎是个女性——不知她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又是多大年龄?但她躺在地上的姿势很怪,手脚几乎都蜷缩在一起,上肢骨骼环抱着另一颗头骨。
另一颗头骨。
你想象得出这个景象吗?
在一具完整的女性骨骸怀中,还抱着另一个人的头骨。
孤独的头骨。
感到整个身体要凝固了,狭窄古老的洞窟里空气稀薄,眼睛却已适应了昏暗光线。抱着一颗头骨的女人枯骨,让她想起一个短篇《爱人的头颅》。
她曾被那篇深深感动,但又怀疑世上真有人捧过“爱人的头颅”吗?
此时此刻,“爱人的头颅”就在眼前。
她终于端出一口气,再看看四周的环境,土墙后的空间异常狭,想来已被封闭了数百年——这不就是个坟墓吗?
“对不起,我打扰了你们。”
低头轻声地安慰枯骨,她相信这个死去的女人能够听到,如果这个女人抱着的头骨,属于她所爱着的男子的话,也许会为她流下一滴眼泪。
瞬间,眼眶竟莫名其妙地发热了。是什么让她如此痛苦?她拼命想抑制泪腺,仰起头不让泪水掉下来。
但在这里已不属于自己,湿润的感觉到了脸上,从香腮边缓缓滑落,滴在沉睡的头骨眼窝中。
绽开一朵莲花。
不,她是看到了莲花,如同硬币上的浮雕,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立刻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在昏暗的洞窟里,绝不可能看清那么的东西,果然一眨眼后又不见了。
她蹲下来在地上摸索着,数百年前的枯骨就在手中,冰凉的感觉宛如少女的肌肤,又从骨骸上生出了血肉,整张脸饱满而生动起来,睁开那双大大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个忧郁的微笑。
自己是怎么了?究竟是亲眼目赌的奇迹,还是高原反应造成的幻视幻听?用力摇着头,发丝在脑后挥舞,白色的裙摆拖在地上。
但她真的摸到了。
一堆金属薄片,大约有二十多枚,看起来像古代钱币,但抓在手里又不太像。
那是铁甲片。
就埋藏在“爱人的头颅”下,每一片都保存得相当完好,半圆形如鱼鳞片,正面有菱形的花纹,竟然是绽开的莲花图案。
铁甲片上的莲花。
一如这古格城堡中的壁画,如此唯美神秘又如此精美奢华。那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图案,像饥渴难当的人找到了救命的甘泉。
这些铁片属于谁的盔甲?
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忽然听到洞窟外有人大喊:“喂!!你在哪里?”
那是她女助理的声音,总算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拉回了人间。她不假思索地抓起甲片,将它们放进白袍的内口袋。
在冲出洞窟之前,最后看了那具女子的骨骸一眼,口中喃喃自语:“亲爱的女孩,请把这些甲片借给我吧,我知道它们隐蔽着你的秘密。”
古格的秘密……罗刹的秘密……
二
玉灵的秘密……
子夜,十二整。
自叶萧在旅游大巴上苏醒起,《天机》的故事进入了第五天。
大本营,五楼。
最重要的一个房间,同时也是一座监狱,关押着那个叫枝的女孩。
她已经睡着了,假如没有装睡的话。
月光透过玻璃窗和铁栏杆照进来,“铁窗”烙在卧室墙壁上,也烙在玉灵沉默的脸上。
现在,她不但是导游,而且还是个女看守。
玉灵离开卧室把门关好,退到外面的客厅。她牢记着孙子楚的关照,不敢在另一间卧室睡觉,而是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连每天雷打不动的洗澡都放弃了,尽管完全可以在卫生间里冲凉,但还是担心枝趁机逃出去。
三个时了,枝几乎没和玉灵过一句话,只是孤独地坐在床边发呆,有时走到窗边看看月亮。这女孩看起来不像泰国华人,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奇怪气息,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空降到地球上来的——也许南明城本来就是“另一个世界”。
虽然,她是个二十岁的弱女子,或许和玉灵同一年出生。但玉灵感到无法与她沟通,竟然对她的眼神感到害怕。在她瘦弱的身体里面,隐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足以摧毁她身边的任何人,甚至是一座城市!
玉灵在沙发上散开头发,心里却是越想越害怕。如果枝真是南明城的居民,那她对这里是最熟悉的,这里就是她的地盘。而自己带的旅行团,却是擅自闯入的外来侵略者,怪不得她的狼狗要威胁他们。
于是,她又搬来一台电视机柜,紧紧在房门后,以免夜长梦多。
一个多钟头前,门外传来激烈的叫嚷声。玉灵贴在房门后一听,是童建国和孙子楚的声音。她再也不顾他们的禁令,大着胆子打开房门,让孙子楚等人吓了一跳。
他们这才告诉玉灵——旅行团里死去了第五个人——唐甜。
听到“唐甜”这三个字,玉灵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立刻想起在今天中午,唐甜为难自己的景象。
她知道唐甜非常不喜欢她,而且也明白唐甜不喜欢她的原因。
但现在人家已经死了,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躺在二楼的房间里,杨谋是否还陪伴着他的新娘?
想到这玉灵背后出了一阵冷汗,泰国北方有些村子里有个传:刚死去的人的灵魂不会走远,第一晚会围绕在尸体周围,也许唐甜就在自己身边?
玉灵下惫识地蜷缩起来,心里越想越害怕,某种奇怪的预感告诉她——或许唐甜的死于非命,真和自己有关?
尽管她还不知道杨谋偷拍她游泳,更不知道唐甜在看到那段DV时,心底对杨谋的绝望和对玉灵的仇恨。
仇恨令人疯狂,疯狂令人灭亡,灭亡人仇恨。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摸了摸胸前的链条坠子。
她打开鸡心形状的坠子,里面是妈妈的照片——又一个版本的玉灵。
除了面对这张照片外,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但在每次入睡前,她都要打开坠子来看看,自己是否已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了?
轻吻一下坠子,玉灵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便打开随身的包。她从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笔记薄,看来只有手掌般大。
她打开这个黑色的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泰国文字。那些蝇头字挤在纸页里,仿佛一条条蝌蚪在游动,就像某个少年迷人的眼睛。
曾经与她在森林中相逢,又在森林边告别的少年。
可惜,他是个僧人。
十六岁那年的雾又弥漫起来,四周的墙壁变成大树,黑暗的森林将她完全覆盖。少年僧人瘦弱的身影,带着微光渐渐穿破浓雾,立定在她跟前。他披着破烂不堪的僧袍,带着森林里各种动物的气味,头有一截硬硬的板寸。他将这个本子塞到她手里,眼里是神秘的微笑,抑或某种无奈的情愫。他转身离开了她,回到森林深处,将于下一个轮回归来。
玉灵的初恋。
不起眼的黑色本子,是他留给玉灵的唯一的物品。这是他师傅圆寂前传给他的,本子里记录了师傅云游森林多年的经历。少年僧人已把它全部背诵于心,便送给其他有缘分的人,这也是师傅圆寂前的关照。
从十六岁起,玉灵就一直把这个本子带在身边,放在贴身的包里,空闲时便拿出来看看,尽管从未真正行明白过。
第一页开头写着这样一行字——
[b]“观想自身如坟场”[/b]
接下来便是作者的自述:
我,阿姜龙·朱拉,七十三岁。我出生于孔敬府一个最贫穷的山村,从孤苦伶仃,十二岁那年,有幸遇到路过本村的阿姜曼大师,收我为徒并将我带走。从此我开始在森林中修行,远离尘市至今已六十多年。我踏遍了整个东南亚,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甚至中国的云南,凡是有森林的地方,我全都徒步修行过。
森林禅修已有两千多年的传统,佛陀二十九岁离开王宫时,便进入森林接受瑜伽苦行,最终以自己的方法大彻大悟。我们上座部佛教必须遵循佛陀的生活方式,维持巴利经文的传统,即原始的森林比丘生活。
然而,当佛教成为皇家象征,寺庙不断富丽堂皇时,僧人们逐渐养尊处优,我们竟已脱离了佛陀精神。泰国在一百年前精神堕落,佛教戒律松弛,巫术与密咒盛行,引起许多高僧愤怒:“你无法从书本中得到智慧”、“让我们重新回到根本上!”于是,许多人离开寺庙,进入原始森林修习禅定,体验佛教最本真的一面,他们就是“森林云游僧”。
最著名的森林云游僧大师,就是我的师傅——阿姜曼·布利达陀。
阿姜曼大师同样生于贫穷山村,曾随森林僧大师阿姜扫修行。他在收我为徒之前,早已是大名鼎鼎的高僧,振兴了泰国林居禅修传统,他吸引来自各国的弟子,却终生流浪于森林,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伟人。
但是,没人知道我的存在。阿姜曼大师我不该为人所知,否则便会如其他僧人那样,渐渐被世俗同化。我也宁愿隐姓埋名,秘密追随在大师左右。直到大师圆寂后,我才独自去缅甸等国云游。我用了数十年时间,实践大师教导我的精神,全靠向山民们乞讨为生,有时只能食用山果野浆。
我还担负着一个使命,阿姜曼大师圆寂前嘱咐我的使命,那也是大师终生都未能完成的心愿——那就是寻找一座城市,一座遗失在泰北丛林中的城市,传那座城市埋藏着巨大的秘密,埋藏着古老的泪水和感情,埋藏着未来世界的征兆。
这也是我一生的目标,寻找永恒的罗刹王国之城。
世界末日之城。
罗刹之国。
三
罗刹之国。
八百八十九年前。
转眼间,古老的废城被抹上一层金色。大地与云朵旋转,太阳与月亮交替,荒草刹那间无影无踪,一切都已改变……
从地上爬起,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她看到破败的宫墙再度树立,绘上五颜六色的图案。回廊的浮雕被重新打磨,已焕然一新。巨大的屋搭设起来,竖起高耸入云的塔尖。每一根柱子都贴上了金箔,地上铺起最珍贵的木板,大殿中央是金碧辉煌的王座——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披着铁甲的武士,袒肩露背的宫女,各自站在宫殿左右,等待王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驾临。
终于,戴着金冠、披着长袍的老国王来到,宛如古印度壁画上的君主,他蓄着胡须剃着短发,在大群宫娥的围绕之下,坐到宝石镶嵌的王座上。他已统治这个国家三十年,自登基那天起便是繁荣的国度,强大的军队和神秘的武器保护着他,虔诚的人民对他俯首效忠。虽然国王已经年迈,但他仍深信自己的权威,罗刹王国将永远存在下去,直到一千年以后。
而在国王宝座的旁边,威严地站立着罗刹**师。他是国家最高的祭司长,负责人类与黑天大神的沟通,除国王外他的权力最大。**师有当地罕见的魁梧身材,浑身都是油亮的肌肉,光头下一双鹰似的眼睛,再加上袒露着的一边肩膀,如传中的阿罗汉转世。
就在那堵回廊之下,与大殿隔着一道珠帘,无数颗珍珠串隐藏了她的脸。她感到自己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和话都很困难。她看到一个男人走入宫殿,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长袍,手里却捧着一副盔甲,也许是刚从战场归来的武士。但无论他的相貌还是身材,都与罗刹王国的居民截然不同。尤其是他双眼中射出的目光,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许是那片广阔的高原,充满万丈阳光和无限荒凉。
男子走到国王的宝座下,恭敬地单腿下跪:“古格国王的使者仓央,前来罗刹王国拜见国王陛下。”
老国王已见惯了远人来贡,却从未听过“古格”,他捋着胡须:“尔邦所在何处?”
“鄙邦偏居千里之外,万丈雪域高原,喜马拉雅之巅,吐蕃赞普之裔,煌煌古格之国。”
名叫仓央的古格使者,昂首挺胸,声若洪钟,从容不迫地回答老国王的提问。
“尔国主信仰何等教义?”
“鄙邦全民皆信仰莲花生大师传播之佛教,臣之君主亦虔诚向佛,久闻大喇南,蒲甘之东,真腊之西,有神圣三千年之罗刹王国。这是个伟大光荣的王国,有着数千年的悠久历史,是佛教最忠实的保护者。国王有数不清的武士和战象,还有最强大的‘七种武器’。他居住在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里,城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罗刹寺,有五座象征世界中心的宝塔。而只有被命运选定之人才能到达这里!”
仓央的这番话让罗刹国王龙颜大悦:“年轻的古格武士,恭喜你就是这被命运选定之人!请告诉朕,贵国的君主差遣你来此有何事?”
“第一是向伟大的国王致敬,并献上我邦的特产——比金子还昂贵的藏羚羊毛毯。”
“好,朕接受贵国君主的礼物。”
“第二件嘛,”仓央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到了**师身上,两双凌厉的眼神撞在一起,竟然丝毫不分胜负,“就是古格君主差遣的来向国王陛下求亲,恳请国王陛下把美丽的公主嫁给古格君主,罗刹与古格如能联姻,将是天下最大的盛事!”
听到向公主求亲的要求,老国王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什么?要把朕的掌上明珠嫁到喜马拉雅山上?真是无稽之谈!”
正当国王准备将古格使者扫地出门时,旁边的**师却俯首轻声道:“陛下,臣听古格王亦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并掌握通往香巴拉国之秘密道路。罗刹若能与古格结盟,或许能由此而直抵香巴拉,在世界中心建立曼荼罗城。罗刹大军之威力亦将提升数倍,并征服所有的异教徒,实现世界末日之战的胜利。”
**师的建议让国王沉思了片刻,随后皱起眉头道:“关于联姻之事,朕要仔细思量,待考虑完全之后再做定夺!古格使者请先回馆驿歇息。”
于是,仓央再次单腿下跪,谢过国王之后退出大殿。
这一幕全被珠帘后的看在眼里,她心里也感到奇怪,难道世上真有“穿越”这档子事?在罗刹宫殿废墟的子夜,一下子“穿越”到八百年前?她闪到宫殿另一边,从侧门冲了出去,旁边有几名武士和宫女,看到她经过都不阻拦——“穿越”之后还有隐身功能?让古代人都看不见自己?
自己感觉都好笑,不禁对一个宫女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没想到那宫女竟有了反应,立即惊慌失措地跪倒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公主殿下,奴婢犯了什么罪过,让殿下那么生气?”
真正被吓个半死的是,原来人家都能看到自己!那宫女得显然不是中文(当然更不是英文),但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你——你叫我什么?”
现在话已经不经大脑思考了。
“公主,罗刹国的兰那公主殿下啊。”
宫女的回答让她目瞪口呆,她都不明白宫女为何听得懂她的话?
公主——罗刹国的兰那公主殿下?就是自己吗?那萨又是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居然已完全换了身打扮,紧身的筒裙包裹着身体,看起来就像玉灵的装饰。而她裸露的肩膀,系在脖子上的丝巾,赤着的双脚,让她更富有热带风情。再摸摸头上,竟已挽起重重发髻,鬓角还插着一支鲜艳的“曼殊沙华”之花。
(还是兰那公主?)完全傻了,抑或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已回到八百年前?罗刹鬼国的宫殿之内?她任由脚步带着自己向前走,穿过一个个跪倒的宫女奴仆,走过一道高大的塔门,抬头只见那厚厚嘴唇的神秘的微笑。
穿过塔门却是个花园,种植着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不知道是谁使的法术,能让这些不同国度不同季节的花同时开放——艳丽的曼茶罗花旁盛开着白色的樱花;洛阳牡丹花下孤独绽放着蓝莲花;蓝色妖姬的玫瑰花上是黑色大丽花……
仿佛来到了植物园的大型温室,(兰那公主?)已被这奇妙的花园惊呆。植物中间缀着一些佛塔,还藤蔓缠绕的回廊,水池边巧玲珑的亭子,一切都指向那座神秘花园——兰那精舍!
她抚摸着热带的宽大树叶,绕过一道浮雕长廊,迎面撞在一堵温柔的墙上。
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膛。
(兰那公主?)几乎跌倒在地,她的后背靠着浮雕,仰头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男子。
“仓央?”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刚才在王宫的大殿之上,来自遥远的雪域高原的使者,向罗刹国王提出要迎娶公主回古格。
如果自己就是罗刹国的兰那公主,那他就是代表古格国王来向自己求婚的?
男子已单腿下跪在地道:“仓央冒犯了公主,请恕罪。”
“我饶恕你——请抬起头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话竟一下子有了皇家风范。
于是,仓央抬起了头。这是一张钢铁般的脸,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古格高原的风霜,却在他脸上刻下了许多痕迹。
不待公主下命令,他已从容站起,一身罗刹本地的装束,仍难掩他宽阔的胸膛,还有腰间悬挂着的宝剑——武士的标志。
“你是古格国王的使者?”
“是的,公主殿下,我奉我家国王之命令,来罗刹王国迎娶公主回古格。”
也不知是如何与他沟通的,甚至搞不清自己的是什么语言,却都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古格在什么地方?”
“在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世界最高的屋脊,那里有连绵的雪山,无垠的草原,巍峨的佛寺,坚不可摧的城堡。那是个无比美丽的地方,只要能够翻越高山,克服你身体的所有困难,你便会永远爱上并无法离开那个地方。传中的香巴拉圣地,便在我们古格的边境,只有通过古格才能进入那片秘境。”
在仓央冷静的叙述中,眼前似已浮起古格的景象,这究竟是对八百年后的未来记忆,还是对八百年前的古老想象?
“你又是什么人?”
“我,仓央,公主您最卑微的仆人——奉我家国王之命保护您平安远赴古格。”他俯首恭立在她身边,不时用眼角余光瞄向四周,就像忠实的保镖,“我的父母都是古格的牧民,从在古格城堡下的原野长大。我十六岁便被征召入老国王的禁卫军,随老国王征战四方,因战功获得世袭武士的荣誉。我又作为老国王的使者,代表古格出使过许多国家。”
真的在和八百年前的武士话吗?睁大眼睛问:“你到过哪些地方?”
“整个雪域高原都走遍了。我出使过大宋国,去临安向大宋皇帝进献贡品,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繁华得无法形容,人们居然用纸张做钱币,建造能远航到任何地方的大船;我坐着大宋的帆船去了日本岛,见到了传奇的源义经大将军,在他遭到追杀时我救了他,并悄悄保护他去西藏隐居;我跨越沙漠经过和田与喀什噶尔,到达黑契丹帝国的首都虎思斡耳朵,带回了强大的古尔汗的礼物;我翻越了喜马拉雅山,抵达佛祖的故乡印度,与信徒们共同沐浴了恒河水;我还奉命远赴漠北草原,路过弱的蒙古部落,与一个叫铁木真的青年结拜为兄弟——”
[b]铁木真![/b]
四
凌晨,四。
月光如一层保鲜膜覆盖着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营。
三楼,伊莲娜的房间。
她还倒在沙发上熟睡,头发散在靠背上,洁白的皮肤被月光包裹着,那是俄罗斯与罗马尼亚的混血结晶。
厉书已独自爬起来了,屏着呼吸凝视着月光“美人”——美国之人,亦是美丽之人。
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宛如童话里王子吻了睡美人,但伊莲娜还不曾醒来,不知在梦中见到了哪个男子?
反复回想几个时前,自己和她究竟干了什么?感觉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奇妙,只有绝望中的喘息,和心底强烈的压迫感——错过了今夜便是世界末日?生命中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能延续生命的话。
他甚至有些后梅了,那个瞬间他完全失去了狼,自己就像被某种力量操纵着,疯狂得像头野兽。幸好伊莲娜也是差不多,她身上还有股特殊的气味,带着淡淡的腥味,像来自某个古老的城堡。于是,两头野兽碰在一起,就像撞进了森林中的陷阱。
这座沉睡之城就是个巨大的陷阱?
旅行团所有的人都成了猎物,一个个自以为强大实际弱无比——导游方、司机、屠男、成立、唐甜相继被猎杀,接下来还会有谁?
厉书颤抖着站起来,同时感到腹中一阵难受,便悄悄地跨进了卫生间。
几分钟后,他挣扎着站起来,面对卫生间里的镜子。白色的灯光打在自己的脸上,仿佛抹上了一层面膜。这张脸看起来有些怪异,虽然眼睛还是眼睛,嘴巴还是嘴巴,但以乎不再自然了,像是不同的机体拼接而成的。
厉书战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镜子里的脸裂了开来,就像有几道长长的疤痕划过。他惊恐地按着额头和下巴,害怕它们会瞬间四分五裂,变成一堆可怕的破碎器官。厉书用力地按了几十秒,镜子里又出现细细的针头,像医院的伤口缝合手术,用医学针线穿过脸庞,将撕碎的部分重新缝起来……
终于,他的手松开了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眼睛布满血丝,大睁着盯着镜子里的幽灵,他能看到那张陌生的脸——也许南明全城的居民,都被某种力量禁锢在镜子里了?其实居民们并没有消失,更没有离开南明城,他们仍然待在自己家里,只不过是在卫生间的镜子里。但他们无法逃脱出去,只能隔着镜子看狭的卫生间。直到这群来自中国的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天机的世界,就像此刻的厉书,面对镜子里的主人。
是的,镜子里的人在挣扎,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他(她)看到了镜子外的厉书,他(她)正在狂暴地呼救。然而外面的人却根本听不到,只能感受到镜子的细微变化,那些微的裂缝,破碎的脸庞,逐渐渗透的鲜血……
正当厉书头疼欲裂之时,忽然又发现了什么——没错!就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
惊人的秘密!
很遗憾,作为家的我还不能出来。
厉书则完全目瞪口呆了,他第一次与幽灵面对着面,与巨大的阴谋面对着面,与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面对着面。
他内心的承受极限已被压垮,六神无主地退出卫生间,回头看了看沉睡中的伊莲娜。
对不起,亲爱的,我要离开你了。
他再度吻了伊莲娜的唇,美人却依旧没有醒来。
然后,他轻轻打开房门,冲入黑暗的走道中。
厉书顺着楼梯一路狂奔,飞快地来到底楼,回到巷的月光下。他的额头已布满冷汗,想要大声地喊出来,嘴里却一个字也不出,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几秒钟后,一片黑雾从街道深处涌出,迅速笼罩了整个南明城,就连月光也被完全遮住了。
黑雾包围了绝望的厉书,将他吞没在浓浓夜色之中。
五
罗刹之国。
依然在穿越。
充满各种奇花异草的“兰那精舍”——这也是以公主的名字命名的,夕阳照射着佛像的微笑,掩映着高耸入云的中央宝塔。在寂静的藤蔓回廊下,插着红花披着丝巾的公主,正凝视着来自雪域的武士,倾听他讲迷那些古老的传奇。
铁木真!
仓央居然自己去过漠北草原,与一个叫铁木真的青年结拜为兄弟。
“等一等!”打断了仓央滔滔不绝的讲述,“你去过蒙古?见过铁木真?”
“是啊,一个豪爽的年轻人,蒙古部落的继承人,我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
蒙汉混血的对铁木真很是敏感,自言自语道:“没错,铁木真的前途确实不可限量,他很快就会成为世界的征服者——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是谁?”
她苦笑了一下,自己不该干预历史的进程:“没什么,你继续下去吧。”
“离开蒙古部落后,我跨越草原和沙漠,经过河中地区的撒马尔罕和布哈拉来到波斯。虽然他们的信仰与我们不同,但我觉得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无论跪倒在清真寺内还是佛寺内,信仰都会护佑每个人的心。离开波斯进入两条大河的流域,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和平之城’,曾经是大食国的首都,可惜已不复当年的盛景。大食国的最高君主叫哈里发,是个终日闭关深宫的忧郁天子。我向哈里发交上古格王的国书,苦闷的哈里发终于有了与外人话的机会,他异常兴奋地和我了个故事:有个青年叫阿里巴巴,他用‘芝麻开门’的暗号获得了一大笔遗产,接着有四十个强盗几度来抢劫。”
“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觉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仓央一口气了那么多,并没有给人话痨的感觉。相反他的每句话都很有力度,眼神也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让人沉醉在遐想之中。那景象如电影幕布展开——八百年前的《一千零一夜》,而《天机》将是“第一千零二夜”。
“对,公主殿下是怎么知道的?阿里巴巴用各种智慧消灭了强盗,这个故事实在太奇妙了,哈里发还跟我了阿拉丁飞毯与水手辛巴达。”仓央双目直视着她,眼神不卑不亢,仍然保持着镇定自若,好像已来到巴格达宫廷,“依依惜别哈里发后,我前往圣城耶路撒冷。路上遇到库尔德人萨拉丁的大军,我随着这位大英雄来到圣城下。城内驻守着一支叫十字军的军队,他们来自西方的欧洲,旗帜上画着十字标记,有个男子正在十字架上受难。”
“你居然看到了十字军东征?”
“没错,萨拉丁下令围攻耶路撒冷,我也随同他的大军出发,冒着十字军的弓弩,第一个攀上耶路撒冷城头。最终,十字军向阿拉伯人投降,我随萨拉丁一同征服了这座圣城,前往金色圆的清真寺,还见到了犹太人的哭墙。萨拉丁念我战功第一,便赐予我三千户叙利亚封地。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因为我仍是古格国王的使者。我离开圣城跨越西奈半岛,来到尼罗河畔的埃及。”
“见到金字塔了?”
仓央惊讶地头道:“是啊,在沙漠中无比壮观美丽,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或谢有大罗刹寺的中央宝塔能与之媲美。我又在亚历山大港坐上帆船,渡过蓝色的地中海,经过一条狭窄的海峡,到达了海角上的一座金色城市,这便是君士坦丁堡,拜占廷帝国的首都。我游览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向罗马皇帝的继承人——拜占廷皇帝递交了古格王的书信,他正在被突厥人的进攻而困扰,还与我讨论了古格能否袭击突厥的方案。之后我在君士坦丁堡上船,顺风抵达雅典,游览了古奥林匹亚山。接着渡海到了意大利,经过那不勒斯到达了罗马。”
“你——见到教皇了?”
“公主殿下,你的学识真的让我吃惊。在这隐蔽的神秘罗刹国里,居然连万里之外的天下事都如此知晓!教皇劝我家国王改信基督教,我认为他侮辱了我的信仰,便与教皇身边的卫士发生冲突。我一个人挥剑砍死数十人,孤身从梵蒂冈逃出,藏匿于古罗马竞技场内。有幸褥得到一位商人的帮助,辗转来到水城威尼斯。见过威尼斯总督后,我翻越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仿佛又回到故乡阿里。最终,我来到一个叫德意志的国家,拜访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一直旅行到波罗的海边,又坐船到了寒冷的挪威。那里曾是海盗的国度,他们带着我横渡大洋。经过几个月艰苦的航行,我们到了一片荒凉的大陆,那里有着成群的野牛,把脸涂成红色的土著,还有广阔的草原和高山。”
“不会是到了北美洲吧?”
原来最早抵达新大陆的欧洲人并不是哥伦布,而是中世纪的北欧维金人。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海盗们又悄悄离我而去。我只能独自向西走去,翻越了数十座雪山,杀死了无数头野牛,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见到了大海。那里仍然是万里蛮荒,没有文明的迹象,我沿着海岸往北走,一路上越来越寒冷,直到一片冰雪世界,就连海洋也布满了冰块,有驯鹿和大白熊出没。”
“那不是北极吗?或者是阿拉斯加?”
仓央却听不懂她的话,径直下去:“我在冰冻的海面上跋涉,可以看到在透明的冰面下,有成群结队的鲸鱼游动。我渴了就吃雪,饿就杀头海豹充饥,艰苦地沿着海岸走,直到冰雪消融,露出莽莽的森林。那里生活着猎人和牧手,这里叫‘西伯利亚’。于是,我沿着几条大河向南走。穿过无数森林和山冈,一直来到大金国的地面。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我经西夏国回到雪域高原,古格老国王的跟前。”
听到这儿不禁惊叹道:“天哪!你从亚洲到了非洲再到欧洲,跨越大西洋到了北美洲,又从北极回到了亚洲!这不已经环游地球了吗?麦哲伦的船队只能算是第二了。”
“麦——哲——伦——他是谁?”
“啊,他是比你晚了三百年的人,也许我下次还能梦到他。”忽然被自己的话怔到了,低头思索道,“梦?这一切都是梦吗?”
梦?
不,是梦魇——迅速吞没了她的身体,一层白色的雾笼罩着视野,仓央红色的胸膛渐渐淡去,回廊里的浮雕纷纷脱落坍塌,整个花园被风暴席卷而过,瞬间只剩下残垣断壁、荒烟蔓草。金碧辉煌的宫殿陷落了屋,石壁孤独地伫立在废墟中,太阳也落入莽莽丛林,转眼月亮升上高天。
梦——醒了。
当睁开眼睛时,一切又回到了倒塌的宫殿,神秘的星空覆盖着回廊,罗刹国早已破碎在身下,她也不再是鬓边插花的兰那公主,而是二十一世纪的不速之客。
她身后靠着古老的浮雕,整个背部都酸疼难忍,而在她的隔壁——这堵回廊的另一面,叶萧仍在熟睡之中。打开手机看看时间,现在是006年9月8日凌晨五整。
原来只是一场梦!
如此奇怪的一场梦,梦中的“穿越”到八百年前,成为罗刹国的兰那公主,见到来自雪域高原的武士仓央。他奉古格王之命求娶兰那公主,并为她讲述了自己环游世界的奇迹……
简直是荒诞不经!感到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而且梦中的所有细节,尤其是仓央对她的每一句话,都那样清晰又历历在耳。
自己真是梦的宠儿?
她仰头望着没有屋的夜空,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梦的世界正悄然褪色。
六
梦的世界悄然褪色,唐甜的生命也在褪色。
大本营,二楼,原本属于她的蜜月爱巢。
唐甜已化作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席梦思上,晨曦透过窗户射入,洒遍她苍白的脸庞。
她的新郎已在她身边守了大半夜,身体僵硬得几乎和她一样,看着房间缓缓明亮起来,她的灵魂也在缓缓消逝。
杨谋到现在才发现,唐甜这个样子是最可爱的,安静地躺在光线里,没有一丝烦恼与忧郁,像童话里睡着了的美人。
可惜,任何王子的吻都唤醒不了她。
他的泪水早已经干涸了,就像噩梦般的昨晚(他宁愿那只是个一梦),在四楼黄宛然的房间里,他背起自己妻子的尸体,摆脱童建国和厉书的胳膊,艰难地踏上昏暗的楼梯。这栋该死的楼困了他们四天,吞噬了五条生命,包括他的新娘唐甜。他在心里咒骂着这座城市,也咒骂着旅行团里所有的同伴,当然也要咒骂他自己。他将残留着温度的尸体,搬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放在这两天睡的大床上,蜜月新房转眼成了新娘子的停尸房。
这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晚。
清晨,六。
杨谋终于抬头看看窗外,来到沉睡之城的第五个白天,他的宝贝DV摆在床头柜上。他突然发疯似的跳起来,抓住这台他视若生命的数码摄像机。全因为这台要命的机器,因为荒唐的记录片梦想,他才中邪似的在南明城里拍摄,又鬼使神差地摄下了玉灵游泳的画面,最终导致了唐甜的崩溃与死亡。呀
诱惑让人灭亡,DV就是他的诱惑,那就让诱惑先灭亡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的尸体,轻声叹息:“对不起,甜。”
然后正在他狂乱地举起DV,正准备重重地砸向地板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的手腕剧烈颤抖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用力砸下。他将DV放回到床头柜上,走到门后用嘶哑的声音问:“谁?”
“你见到过厉书吗?”
门外是孙子楚的声音,一宿没睡的杨谋打开房门,虚弱地回答道:“不,我整夜都守在甜身边。除了自己以外,没看到过其他活人。”
“我从五楼一路问到二楼,到处都找不到厉书,难道他跑出去了?”
孙子楚困惑地看着楼道,十分钟前他出来敲其他人的房门,为的是快吃完早餐,尽早出发去寻找叶萧和。其他人都被他叫出来了,但厉书的房门并没有锁,走进去发现空无一人。他赶紧再问其他人,但没一个人知道厉书的下落。
“该死!又少了一个!”
昨晚唐甜的死于非命,已经让孙子楚心惊胆战了,他担心第六个牺牲者会接踵而至——但愿不是厉书!前两天这家伙还答应了孙子楚,回国后要给他出版一本书,书名就叫《象牙塔下风流史》。
孙子楚立刻冲到楼下,清晨的光线洒满街道,空气里充满了植物的气味,寂静的路面上不见一个人影,他扯开嗓子大喊:“厉书!厉书!”
空荡荡的南明城里,有无数个幽灵听到他的呼喊,但没有一个发出回音。那个真正叫厉书的人,正在某个神秘的空间里无法听到。
孙子楚绝望地回到大本营,他没有再去二楼的房间,因为那里停着唐甜的尸体。大家都被叫到三楼,在伊莲娜的房间用早餐。习惯晚睡晚起的林君如觉得孙子楚在折磨她,不停地抱怨抗议,只是当听昨晚唐甜的死讯时,才恐惧地安静下来。
玉灵监督着枝用完了早餐,她整晚都提心吊胆,倒是枝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然而,在她撞到杨谋的眼神时,却被一种无限的绝望震住了,那是受到重伤的野兽表情,仿佛背上还插着一枝标枪,伤口汩汩地淌着鲜血。她不清楚杨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就好像是自己杀死了唐甜。她不安地回避他的目光,回头看着枝的脸,却发现这神秘女郎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另一个女生——伊莲娜。
奇怪,她是房间里最惶恐的人,一直在角落里来回地走动,几乎没怎么吃早餐,嘴里念经似的唠叨着几句英文。
因为伊莲娜是最后见到厉书的人。
而且就在这个房间,在子夜时分的绝望情绪中,他们的唇紧紧相拥在一起,火焰熊熊燃烧吞噬了他们。
当她在凌晨醒来之时,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后悔,便发现厉书不见了。她以为厉书是自己离开了,便默默地收拾着房间,回味那谈不上美妙的时刻,自己真的是疯了吗?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失控过了,是这里令人窒息的空气,让她加倍分泌了荷尔蒙?
总之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来到中国已经五年,和中国男人早已接触过不止一次,但厉书究竟是怎样的人?伊莲娜始终都没搞明白过。在浦东机场出发时,因为他的英文水平最好,就总是和她搭讪套近乎。而她每次都用中文来回答,搞得厉书常一脸尴尬。但还是他们两个话最多,常常聊到美国与欧洲,有时又聊回到北京与上海,可从未想到过会有这种事。
清晨,当孙子楚来敲她的门,告诉她厉书消失了的时候,她的心沉到了冰。厉书为何而失踪?是因为伊莲娜的原因吗?因为得到了她的身体,而丧失了他自己的身体?还是遗留在她体内的基因,散发出了那数百年前的诅咒,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德古拉!
绝对!绝对不敢!不敢出昨晚发生的事,尽管厉书身上的气味,仍残留在她的房间里。伊莲娜低头退缩在角落,回避任何人的目光,好像三百年前犯了错的女人,身上刺着耻辱的红字。
这时,童建国突然话了:“杨谋,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有件事我们必须要做。”
“什么?”
杨谋隔了很久才魂不守舍地回答。
“我们必须把唐甜的尸体运走,她不能继续留在房间里。”
“运去哪里?”
“冷库。”
“冷酷?”杨谋显然是听错了,他停顿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你好冷酷!让我的妻子躺在冰箱里,和那些猪肉牛肉关在一起?你把她当成畜生了?”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已暴出青筋,迅速扑到童建国身前,用力掐住了五十多岁老男人的脖子。其他人都被这一幕吓傻了,童建国却用膝盖住他的肚子,趁着杨谋一声惨叫,便将他反手擒拿过来。这手段对童建国来是儿科,杨谋被他压得服服姑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请你狼一些,放在那里能好好地保存她,否则你会看到更悲惨的景象。”
童建国还不忍心出“腐烂”两个字,便松手将他放开了。
“不!不管你们做出任何决定,也不管会有任何结果,我都不会离开甜!”
杨谋着冲出房间,一口气跑回到二楼的房间,跪倒在妻子尸体旁边。颤抖了片刻之后,他将房门紧锁起来,把这屋子搞得像坟墓似的,再也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们了。
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虽然已经僵硬如铁,他仍深情道:“甜,让我们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