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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里,县令老爷和县丞皆是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来了,来了,都回来了。”
师爷让着一行衙役进来,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衙役们此时却狼狈不堪,身上的官服沾满泥水雪水,脏污一片,甚至头发上都是泥泞。
县令老爷并没指责有损官仪,沉声问道:“如何?”
当先的衙役拜倒在地,面有愧色:“大人,属下们分头行事,从早上到现在才走访了周边一十六村,不是兄弟们偷懒,实在是雪太厚,而且有些路段太危险…”
比如某段山路,那真是把命吊在腰上过的啊。
县令一抬手:“本官体谅各位,王捕头先说走访情况吧。”
王捕头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心情又变得沉重:“回大人,一十六村,粗略统计,家中被大雪压塌房屋共有五十一户,死二人,伤三十余人…按您的吩咐,找老农挖出麦苗,根部已然冻烂…离山近的八个村子,雪停后都发现狼等野兽的踪迹,有五户人家被野兽闯进家里,吃了家畜…问过最有经验的猎头,怕是要起狼害…大人,还请您快拿个主意。”
别看他长得威风凛凛一脸凶相,小孩子见了都不敢哭,可他不是个孬的,乡亲们过的不好他也难受不是。
县令俊秀的眉毛皱起,示意他起来,又看向师爷。
师爷上前微躬着头:“城里棚户区塌了几十户,冻死十几人…吃的已然很稀…各粮商今日放出的粮价又涨了五文…”
“五文?”县官冷笑:“本官记得不错,已然是入冬前粮价的三倍了吧?”
师爷点头:“怕是明天放价还要再高…”
县官冷笑:“都一齐涨了?这是都串通好了?这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沉默的县丞忽然开口:“商人本是逐利轻义,官府又如何能强制压价?不然定会被扣个鱼肉乡里——”
“乡里?县丞大人,岂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发国难财?”
县丞不敢说话了,国难?他没法接这个大帽子,也接不住。可是,各家粮商都联合起来,又各有后台,哪是他们一个小小县官能插手的?
县令大人还是太年轻,年轻气盛,以为一腔热血便能荡平天下不平事,可惜了,往往热血才是最没用的东西。
年轻的县令眼角扫过微垂双眸的县丞,心中冷笑,略一沉吟:“让各家粮商明日放价前到县衙一述,”瞄见县丞翘起的嘴角,冷冷道:“若是哪家不来,便以查税之名封铺三日。”
三日?一日都能卖出多少银子了,那些只认银子的舍得耽误?
“师爷召集百姓清理城中街道,县丞大人,你跟王捕头一起召集人手清理官道。同时统计死伤人数。”
个人领命,王捕头问道:“那狼灾…”
县令沉吟:“本官再想想。”
等人都退去,县令叹了声:“唉,还是逃不过…罢了罢了,为百姓做事,还要个人颜面做甚?”
研磨铺纸,提笔落字。
一大早,县城粮商八人齐集县衙花厅。
“阿嚏,阿嚏,堂堂官衙,竟连个火盆子也不点,穷酸,阿嚏。”
“嘶,真冷啊,你可噤声,这还看不出来?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你管着点儿嘴,别把小县令大人惹恼了,还给咱冻着。”
“哼,他是官我是民,但我可是清清白白做生意,他还能把我怎样?一个小小县令,我还——”
“哟,曹兄,您这是搭上哪家的船了?说给咱听听。”
“你们都别吵,说说,小县令大人找咱们是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除了粮食还能有什么?”
“这…该不会要咱降价吧?这等好机会我可等了好几年。”
“降什么降?咱是商,从商不就是为了利吗?嫌高呀,开粮仓呀,便是白送咱也管不着,还带着家里人给青天大老爷磕头谢恩。”
哼,小小县令,可做不了官府粮仓的主。
“唉,还是年轻呀。明摆着要政绩呢。小县令大人也是可怜,春上才到任,冬里就遇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大雪灾。听到没?棚户区倒了不少,死了人,还活着的也没饭吃,这成绩报上去…”指指天:“还不得终身不得为官啊。这是急了。”
“那关我们什么事?又不是我们让老天爷下雪的,说来,这么冷,我家今年木炭多买了十几吨呢,这得多开销多少银子。”
“哎哟,哥哥您真是家大业大,弟弟要是冻着了,还得您施舍些炭火。”
“哼,那些懒骨头年景好的时候不好好做工挣银子,现在吃苦了,没活路了,想让别人帮着?他们又做过什么?不管什么时候,咱哪个不是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才让家里人过得好些。没道理这个时候勤快人给懒骨头兜摊子吧,菩萨都看不过去。”
“就是,就是…”
县令在隔壁听了一会儿,拂袖去了书房,煎了浓浓的热茶汤喝下,又慢悠悠吃了碟子小包子,才整整衣冠来到花厅。
粮商们冻得牙关打哆嗦,早没了兴致说话,见他到来,又是愤怒又是期盼,什么事赶紧说,说完了他们好回家钻被窝。这好不容易养出的二两肉又给冻哆嗦没了。
县令先前听了壁角,这会儿对着人虽然面色和煦,实则心里还气着呢。原先打算的好好说话你好我好大家好,烟消云散,笑微微直接开了口:“诸位老板有劳走这一遭,只是我县今年遭遇雪灾,百姓正是水深火热之时。都是天家子民,既然有难各方支援,不知各位以为本官说的对否?”
这话不好接啊,说对,好嘛,粮食白送人?说不对,对面站着的再小也是个官。民不与官斗。
“大人说的是,咱小老百姓对这等天灾也是有心无力呀,不如大人出面寻求朝廷出面?”
县令一笑:“这是必然。只是这当口,也还需要各位粮商大老爷的相助。”
粮商顿时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小民虽然家底微薄,但也愿意略尽绵力。大人,小民愿捐银十两,年关咬咬牙就过去了。”
县令大怒,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打量这人,正是先前说多买十几吨炭火之人。
别个也纷纷喊着八两,十两的。
县令懒得虚与委蛇,这些刁民便是如此,你若跟他们表现的和善,他们便欺上头来。但你若强硬冷漠,他们反倒缩足不前。
怪不得某人终年跟座冰山似的。自己学学也好。
“诸位的银子且留着吧。”县令冷了脸,淡淡道:“今日请各位来,只是提醒一句,朝廷律法有云,若有商人操控物价,譬如粮食,布帛,酒水等,超出常价三倍以上,当地官员可酌情处理,收监惩戒乃至斩首,不必上报。”
冷冷睃视一圈:“可巧,昨个诸位放出的价码正好已是三倍。不知诸位今日价几何?”
众人一惊,背出冷汗,有这条规矩?他们怎么不知道?
一个长相憨厚,衣着看着普通的四十来岁的粮商眉头紧皱,极力思索。
别人也隐隐望向他,显然以他为首。
县令望了他一眼,心里道了声巧。
“大人这是威胁我等吗?难不成今日便要了我等的项上人头?大人,咱是商,您是官。咱可不好污了您的考绩。大人今年才到了咱县城,这以后的官路还长着呢。”
说话的胖子话里有话,他就不信,凭这黄口小儿,敢闹出什么风浪来。这年头,哪个生意做起来的,背后能少了人?
县令不惧,端起一旁的茶杯,茶水已经冷掉,又放下。
“说的是,官途漫漫,不做出些成绩,怕是难有出头之日。”
什么?这可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县令眼皮一挑,笑得亲切。看到待宰的肥羊一般亲切。
配合,那便停止哄抬粮价,他能得政绩。不配合,他便拿粮商开刀,一样拿政绩。
粮商在县令的笑容里看到了这层意思。
只是,他敢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还是太年轻了。
一脸憨厚的粮商却是深思的看着县令,他是有勇无谋还是真有所依仗?
县令看了眼天色,百姓该出来买粮了,不能拖延了。忽然看向憨厚的粮商:“本官听闻,成老板的生意是县城里最大的?”
“不敢。”成老板一低头,任谁在他脸上只看得到毕恭毕敬还有卑微,别个粮商就没有这样的…面上功夫。
“呵呵,听闻,成老板的妻子是云家女?”
成老板没未觉得太吃惊。云家是国朝最大的粮商,军粮都是云家负责押运。他老婆只是云家出了不知几服的外支女,可借着云家的名头,他的生意一日日做大直到今天稳居县城第一。这不是什么秘密。
“那关于云家旧事,成老板也应当听过一二。”
成老板脸上头次出现惊愕的神情,什么意思?
县令微微一笑,抬起手在嘴边作势清咳:“好巧,我姓郑。”
郑?郑?成老板脑子极力搜寻,郑,跟云家有什么牵连呢?眼中被一抹碧色晃过。是县令手上的一只碧色扳指,那样的成色,那样的水头…成老板脑子一闪。
“您,您…”
县令微微一笑:“成老板好记性。今日便述到这里吧,该挂什么牌子,诸位商量商量。”
说完,迈步出去,丝毫没有犹豫停顿。
“什么意思?老成啊,他新郑,怎么了?大家都知道啊。”
“郑”这个姓,不稀奇。
“难道跟嫂子娘家有啥关联,让咱看在云家的面上给他个面子?”
成老板苦笑,被围着出了县衙,又拥进茶楼的雅间,才松了口:“云家,自开朝来便是最大的粮商。”
“这咱大家都知道呀。”
“可是,有一年,江南遭遇百年水灾,颗粒无收。朝廷正值边疆战事吃紧,无法及时运来赈灾粮。云家…那时的掌舵人,纵容粮铺哄抬粮价,连日翻番,直升十倍…”
“那又怎样?大家都是做生意的,民生那是当官的才想的…”
“当时的巡抚大人一怒之下,带着府兵冲进云府,不经问罪,拉出来,当街斩首,连着其手下的管事掌柜全杀了干净。”
“嘶——他真敢。”
成老板苦笑,人家是官,有什么不敢?商,永远是商。
“滥杀无辜,朝廷便不管?”
“管,后来就有了那条律法,无朝廷允许,不得超过常价三倍。”
“什么?那,那,那个巡抚,便没被罚?”
“罚?罚!又有何用?人都死了。当年云家因此被朝廷呵斥,嫡枝没落,旁支夺权,第一粮商也降到末位。几经跌宕,几代努力,才又有今日今时的地位。当年那掌舵人的子孙却不知没落到哪里去了。”
室内沉默,他们能跟云家比?
可——
“小县令跟那姓郑的有关?是他家后人?可这些年过去,姓郑的…”
早没那时风光了吧?
成老板叹气,不知该不该笑他们的理所当然,云家都能起来呢。
“京里有国公姓郑,得天子重用。那巡抚便是那郑家。”
人家不但没没落,还一直风光呢。
“嘶——,国公?那小县令——”
成老板又叹:“县令大人手上扳指看到没?卖了你家都买不起。”
粮铺早上刚挂出的牌子迅速被拿下,又换上了昨天那块,一直再也没换过,直到粮价下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