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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都是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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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后门离开灵感寺时,沈清没忘了还倒在地上的空明。

    老和尚愣愣地睁着眼睛躺在泥污里,在看见沈清时瞳孔骤然收缩,像是遇见了鬼似的。

    沈清拍了拍毕沧的肩道:“把他带走。”

    毕沧疑惑地朝沈清看去,那眼神似乎在问,如何带走。

    沈清撇嘴:“人家是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这么高的男人,背个老头儿不费事儿吧?”

    毕沧抿了抿唇,嗯了声后看着空明片刻,又开口:“不背行不行?”

    沈清道一句随你,她管毕沧是拖着人走还是扛着人走,总之只要好好地将这老和尚带到山下镇子的医馆里,将话与见月说开就行。

    但她万万没想到,毕沧是牵着人走的。

    空明虽浑身不能动弹,却不代表他没有意识,他的眼睛能看,自然也能感受身体上的变化。

    毕沧的手指虚空对着他画了几下,空明的身躯便如一页薄纸般轻飘飘地浮上半空,诡异地立着,一根无形的线缠绕在毕沧方才画咒的指尖,他走到哪儿,空明便飘到哪儿。

    老和尚吓得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可他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沈清偶尔回头瞥一眼飘在他们身后的空明,只觉得他不像个活生生的人,轻得宛如一缕幽魂,颇为瘆人。

    “你方才对他动了什么手脚?”沈清低声问毕沧。

    毕沧抬手,将牵着空明的手指递到了沈清的眼前。

    今夜无月,林间光也很暗,正因如此沈清才能看得见毕沧的食指指腹上有一串小小的金色咒文,如细沙流动,束缚住了一串气。那是空明周身的气,以气载物,拖起空明便轻轻松松,再牵住空明周身之气,便能轻易将他的身躯拉走。

    沈清觉得神奇,桂蔚山的各种仙法符咒典籍上并无此类法术。

    她轻轻摸了一下毕沧的指腹,明明那双眼是看着他的手的,可毕沧却觉得心里跟着被触碰的指尖一样,泛着些许痒意。

    “你怎么会这些法术的?”沈清抬眸看向他,眼神很亮,充满着对未知术法的好奇与兴趣。

    毕沧一时被她问住。

    他怎么会的?

    毕沧眨了眨眼仔细回想,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会的了,在他想要不碰空明也能将空明轻松带走时,这术法就自然而然地顺着脑海流入了指尖,他未曾刻意去回忆起咒文如何书写,法术就已经生效了。

    如今望向眼前这双眼,毕沧试着回想一下此术法的由来,脑海中回荡的却只有水声,与一簇闪过眼前的金光,再多却记不起来了。

    沈清见他一直沉默,道一句小气。

    妖有妖的秘法,为其数年修炼得来,若句句都能对外透露,那谁都会去走捷径了。

    沈清不再追问,可毕沧也不想承认自己小气,他只是没想起来,而沈清不许他说谎,所以他也不知要如何告诉她,他是何时会的,怎么会的。

    所幸沈清并未真的追究此事,眼下更重要的事是下山去找见月。

    从灵感寺回到平桥镇已过子时,毕沧问他是不是也能去镇子里,问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就喜欢黏在沈清的身边。

    沈清道:“深更半夜,无人看你,快走吧。”

    这个时间镇子里的人早就睡下了,医馆也早早关门,沈清没有惊动老大夫,而是从晒药的小院翻墙而入,径自走向见月养病的小屋,敲响房门。

    见月未睡,屋子里还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灯,烛火晃动后没一会儿房门便被人打开了。

    见月看见沈清与毕沧尚未有什么反应,待见到飘在他们二人身后的空明时才满脸震惊,赶紧让了一条道,叫三人一并进屋。

    医馆分给见月的屋子很小,他一个人住尚可,一下挤入四个人便显得拥挤了起来。

    一张床,一张桌,几个矮板凳,半根燃烧的蜡烛……三人各坐一角,空明依旧飘在空中。

    沈清率先开口,认真看了见月一眼:“你身体好些了吧?”

    见月点头,面色依旧有些沉重。

    “那再听到一些不太好的消息之后,应当不会再吐血昏厥了吧?”沈清真的很怕他受不了打击就这么一命呜呼,她的本意是为见月好的。

    见月抿了抿嘴,片刻后长舒一口气,对沈清道:“沈施主有话请直说。”

    “既然你让我直说……那我就让他全告诉你算了。”沈清动动手指,被空明含在嘴里的树叶落了下来。

    空明终于能开口说话,手脚也能轻微地动弹,可他还是脚尖悬空,离地半丈。若是一开始他被解了符,必然大声尖叫着喊救命,可这一路过来空明也想明白了,他得罪不起沈清与毕沧,最好就是老实配合。

    待见到见月,空明心中大约猜到了结果。

    他没有抵抗,轻易便将他与姚莹的勾结说出。从姚莹派人假装信徒请他解惑时起,一切计划就都在姚莹的掌控之中。她走了一步险棋,因为她选择让一个和尚陪自己说谎演戏,姚莹以利益算人心,可说到底空明也的确有私欲。

    说到他帮着姚莹进入灵感寺,帮着她打探里正与州地官员的动向,帮着姚莹放一把火烧了灵感寺,空明已渐渐无颜面对见月,头垂得很低,根本不敢看他。

    见月一直在医馆里没出去,今日只听说镇子外头好像有个村子着了火,却不知原来灵感寺也被烧了。

    放在桌面上的手握紧又渐渐放松,见月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了无生趣。

    “师叔!是我被蒙了心智,是我一直有些不甘心!”

    空明说,这些年里灵感寺的和尚一日日变少,许多他的师弟都还俗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他看着那些人携带妻子儿女一并拜佛,想起他们也曾与自己同起同住,暮鼓晨钟,他的心生了妄念,他想要证明自己当初出家并非行错了路,而是那些还俗的和尚弃了佛心。

    他每夜跪在蒲团上念经,听着门前走过的小和尚们说寺里的香火越来越少,香油钱倒出来只叮当响了两下,是不是这世上的人都不再信佛度众生,他们念经还有没有意义时,心中的妄念如春日的种子一样疯长。

    “我知这世道破落,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我佛慈悲,我不求来拜佛之人都给足香油钱,所以我一直兢兢业业守着灵感寺,可其实世道不是如此……”

    离开平桥镇,灵感寺的和尚被人称为秃驴,可其他寺庙的和尚却能被尊称一声大师。

    普若寺曾有个小沙弥路过平桥镇,那日是初一,本应当是上香最多的日子,可灵感寺前稀稀落落,香槽里燃着的香只有零星几支。有人说镇子里的人都去听大师讲经去了,那是普若寺里出来的,圆头坠耳,一脸佛相。

    什么是佛相?

    灵感寺里的和尚,没一个有他们口中的佛相。

    一个坐立于山间三百余年的寺庙,一个从无一日停歇念经的老和尚,就这样被那才十几岁、可能连《法华经》都背不全的小沙弥比了下去。无关其他,只因即便是寺与寺,也如这朝中人,有高低贵贱之分。

    “所以我想往上爬!我想离开这里,我已经七十岁了,这几年我的腿日夜都疼,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时日,我只想在我死前不要再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和尚,我只想知道我这几十年光阴没有虚度,我也想走出去便因袈裟上有名寺的绣纹而被人一眼认出……我不能,我不能敲钟念经几十年,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空明陷入了他的执念之中。

    他必然也曾在某个时刻羡慕那些回归寻常人生活的和尚,可他不愿承认自己的羡慕,他要用自己的成就来证明此一生选择不曾踏错。他佛心动摇,他怕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当姚莹的诱饵递到他面前时,他轻易咬钩。

    他宁可抛下灵感寺去做普若寺里一个年迈的扫地僧、伙房和尚,也要以此来证明他这一生至少有所成就。

    空明声泪俱下。

    他也有破戒时的惶恐,夜夜噩梦的折磨,可他没有退路可走,所有悔恨都成了他前进的绊脚石,灵感寺里烧去的佛像,怎就不算是空明化成灰烟的佛心?

    沈清道:“可她没打算举荐你去普若寺,一旦她今夜离开灵感寺,明日你就会圆寂于禅房里。”

    空明愣怔,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清。

    同样震惊的还有见月。

    即便空明告诉他,山下村庄里的那把火其主谋是姚莹,他还是觉得云里雾里,好似在听话本故事,难以将空明口中之人与记忆里的少女重叠。

    但沈清没有对他说谎的必要,是以见月呼吸停了许久,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世人总会变的,他有所准备,却依旧觉得内心荒凉。

    空明执念荒唐,越错越多,而他白白行走数十年,说什么替世人分担痛苦,苦行途中却从未真正见过什么,成过什么,他从未寻找到过自己。

    沈清一直看着见月,当他许久没有呼吸,沈清便提着心生怕他就这么睁着眼活生生地被气死了,可当见月垂眸吐出一口气,沈清又担心他郁结在心一时想不开跑去自尽。

    见月的确短时间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改变。

    无法接受灵感寺被烧毁,无法接受空明的背叛,无法接受姚莹变成了步步为营枉顾他人性命的陌生人,可即便无法接受,这些事都已经发生了。

    “那么现在,见月小师傅。”沈清见他神色稍微好转了才开口询问:“你的诉求是什么?”

    她是来帮他解决困难以此还债的,见月知道,灵感寺之事或许不单单只关乎他自己,也关乎沈清,所以更要慎重处置。

    “不论赵老夫人如何,赵家的小公子始终……始终是无辜的。”孩童不曾参与阴谋阳谋,他的人生不过被人掌控。

    见月道:“沈施主是小僧请来救赵小公子的,所以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还请沈施主务必保住赵小公子的性命。”

    沈清点头,继续望着他。

    见月又沉默了许久,那双放在膝上的手紧了又松,他最终开口:“小僧想……天亮时去报官。”

    沈清有些意外,略挑眉,又有些欣慰,宛如看着孩子终于长大的老母亲,嘴角抿出一记浅笑。

    见月的声音很轻,却越说越坚定:“若小僧从未认得过赵老夫人,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了。放火烧寺者,是纵火罪,叛国逃亡者,是通敌罪,南楚理律罪罪有书,罪罪有法,灵感寺不是掩盖罪行的避风港,也不该为错误牺牲。小僧是灵感寺的和尚,我佛慈悲,但因果有报,视恶无睹,无异于纵恶伤人。”

    沈清眨了眨眼,笑容越深:“何必等到天亮?”

    “现在就去?”见月抬头问。

    沈清支着下巴懒散道:“我劝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日上山了才有精力面对被烧了的寺庙,至于报官嘛……我想那慧智大和尚此时应当已经到了知州府衙,他总比你脚程快些。”

    可不得快?

    沈清让他报官,他拔腿就要跑,不过为了妥善,沈清还是给了他一张符。那大和尚踩着符连跑带飞的,此时应当已经求得知州派兵追查了。

    沉默许久的空明听见沈清这话,眼底颜色渐渐淡下,其实当他在见月带着沈清回来的那一日起心里就一直很不安,他猜测到这个结果,果然也是如此结局。

    沈清虽让见月好好休息,可这晚见月还是睡不着,索幸灵感寺那头的消息来得很快,天亮后的几个时辰,街上便传遍了里正被知州问责的消息。

    平桥镇很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从街头传到巷尾,无需见月特意去打听,他只坐在医馆门前晒太阳,那前来买药的几个人一人一语也将过程拼凑完整了。

    其实州地官府早已收到风声,平桥镇的官差看守鹤山之事若以灵感寺内有盗贼偷盗的名义能行一时半刻,却不能瞒太久。慧智来前,已有知州的人在附近打探,如今不过是证据确凿,更好出兵捉拿而已。

    姚莹在与沈清对话后便立刻离开,她自是想带走赵家的孩子,可那孩子由和尚看守,她若深夜贸然出现要带走孩子,怕是引起动静,便更加走不掉了。

    说到底,赵家的孩子也成了姚莹的弃子。

    如沈清猜想的那样,她要留下赵家的男婴,不过是方便自己之后的行动,赵家后继有人,便不会真正脱离京中权与利的旋涡。

    姚莹与赵家护卫取得联系后便按照原本的计划天不亮之前就离开了平桥镇的范围,不过慧智和尚的动作比他们都快,知州又求功心切,大动干戈地将姚莹在襄城外拦了下来。

    赵家是否真的通敌卖国在潍州的百姓口中众说纷纭,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坚信赵家只是被拖累了,可闹出再大的事,最终也好似无关他们,不过闲谈几句便不再上心了。

    知州大人亲自来了平桥镇,将平桥镇的里正革职查办,里正死前也要拖个人下水,便说除却姚莹,灵感寺里还藏了个赵家的孩子。

    知州带兵浩浩荡荡要上鹤山去捉赵家子嗣时队伍正从医馆门前路过,见月一颗心沉甸甸的,慌张无措地跟了上去。

    守在鹤山下的官差早已被撤,百姓上下自由,好些为了看热闹的也跟了上去,无人察觉到人群中不过腰高的小和尚。

    待上山来,平桥镇的所有百姓都与见月一样,第一眼看向了被烧坍塌了的佛殿,心中一片唏嘘或无奈。

    见月没想到前来开寺门的竟是空明,昨夜沈清带他离开后,他便再没见过他们。

    知州的兵围住灵感寺,空明得知其来由,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灵感寺中并无赵家子,知州大人可随意搜查,但请勿动佛像。灵感寺遭逢大火,枯顶易塌,为安全起见,还是搜查的人少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