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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路香所剩无几,沈清带着见月已经到了香烟指引的目的地。
这一路上见月都很安静,他没问沈清那支香是做什么用的,也没问沈清到底要查灵感寺中的什么,直到二人经过白日的灵感寺后门,一路到本应无人居住的禅院前,瞧见了陈旧的禅房里尚点了一盏灯。
沈清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自己来得迟,说不定计划落空,此刻看着窗棂上因烛火映出的两道身影,没想到还被她歪倒正着撞了个现成。
即便隔着门窗,沈清与见月也能轻易分辨出禅房内交谈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没有头发,光溜溜的脑袋投上窗棂,低沉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一句便能听出他就是灵感寺如今的方丈。
沈清回头看了见月一眼,见月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却始终沉默着。
沈清拉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到了门下,二人靠墙并排坐着。
明月高悬,银光倾泄,老旧的禅房砖头上刻着经文,稚嫩的字体一排列过去,已经被灰尘覆盖厚厚的一层。
沈清伸手摸了一把墙面石砖上雕刻的字,侧耳听着禅房内的对话。
“阿弥陀佛,老夫人不必担心,老衲的师叔年纪大了,时有糊涂才叫人上山横插一脚,但此事不会耽搁太久,里正派来的官兵已经熬不住了。”空明双手合十道:“今夜来前老衲已经在外巡看了一遍,这几日他们都很松懈,想要将小公子带出山里并非难事,只是……先前答应老夫人的银两怕是凑不齐全了。”
妇人的声音亦有些老态,沉稳内敛,温声道:“多谢空明大师,银两并非大事,只要不牵连到灵感寺中诸位师父便好,待我将霖儿出了潍州,必会向普若寺的主持引荐诸位大师。”
此话一出,见月忽而猛然抬头回眸望去,目光隔着一扇门窗,怔怔地落在了妇人的轮廓之上。
接下来又是空明的一番道谢,二人并未说太久的话空明便从禅房里走出来。
沈清的本意是捉灵感寺方丈一个正着,谁让他白日说谎,骗人女客不能留在灵感寺内,最好是能让她找到切实证据打了空明的脸,叫灵感寺上下看看他的道貌岸然。可眼下她却没有现身,只在昏暗的角落里望着空明离开,空明一走,禅房内的烛火也熄灭了。
沈清心中不忿,奈何见月扯着她的袖子,小老和尚垂着头,不想让她揭开灵感寺的丑闻。
是了,丑闻。
空明与那妇人对话虽然只几句,却能大差不差地拼出完整信息。
赵家被严亲王牵连是真,被查封抄家斩首也是真,而赵家的老夫人借着赵家忠仆保住了自己与赵家的血脉亦是真。
可什么少夫人身边的丫鬟带着赵小公子千里投奔灵感寺以求庇护的故事,怕是没那么动人。
空明接纳了赵家的小公子留在灵感寺,恐怕如今这旧禅房里住着的妇人就是那满城通缉的赵氏姚莹,他不怕朝廷会因为赵家一事牵连灵感寺,也不怕灵感寺上下十几条人命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就此断送。
他早已找好了出路。
真相太过现实,见月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一时半会未必能接受。
离开禅院,沈清与见月并肩而行,她的手轻轻搭在见月的脑袋上,一副安慰小孩儿的举动去安慰他。
她问见月:“你离开灵感寺多少年了?”
见月回答:“差不多……五十年吧。”
沈清又问:“那这空明和尚可是你在寺里时他就来了的?”
见月仔细回想了一番,有些不确定。
他离开灵感寺时发生了太多事,彼时师父圆寂不久,而他亦站在人生的分岔路满心困惑。其实见月那时很痛苦,所以灵感寺究竟来了几个新人出家他也记不太清,浑浑噩噩的。
如今只能道:“小僧离开灵感寺前,的确有一名才出家的少年。”
其实那个才出家的少年是不是空明都不要紧,这五十年来见月未曾回来过,寺中上下对他并不熟悉,也没多少感情在。
一个和尚若有了上进心,那是件多可怕的事呢?
他能说谎,也能害人。
不必见月去提,沈清也知道那姚莹口中的普若寺一定是个闻名天下的大寺,香火鼎盛,里头的和尚哪怕是个没名没分的小沙弥走出来,也要受许多百姓尊敬的,比之潍州一个寻常小镇旁山丘上的灵感寺,好之千倍万倍。
赵家怎么说也曾是潍州的富贾,积善世家的名号能打出来,除了每个月的施粥与义诊,少不了往各个寺庙里添香油钱。姚莹身为当家主母,与普若寺的方丈有些交情也正常,凭着这些年赵家送给普若寺的香油钱,她引荐几个和尚入寺的面子还是有的。
“如此一想,也算好事。”沈清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道:“至少不必你一把年纪忙前忙后的担忧了,他们其实早找好了退路,我看那赵老夫人是个聪明之人,说不定早就摸准了平桥镇的里正是个贪财的,才故意放出灵感寺内香油多,又藏了赵家小公子的消息出去。”
见月闻言,身子一僵。
沈清继续戳穿道:“如此一来,里正会帮着她隐瞒赵小公子的行踪,看似为难灵感寺,实则也算保护了灵感寺。待到赵老夫人带着赵小公子铺好了离开潍州的路,里正捉拿不出罪犯还耽误这么长时间,必不会与灵感寺善罢甘休,他没理由杀和尚,总有理由为难和尚,这样一来灵感寺的和尚们就有合适的借口离开这里了。”
官兵迫害,百姓哀哉,和尚们走投无路离开了扎根数百年的小山丘,投奔普若寺普度众生去了。
所以从一开始一切都是被安排好了的,见月……不过是空明没想过的一个变数。这个变数数月前还担忧灵感寺的安危,自己主动离开,说要去为灵感寺筹谋钱财,想办法买下赵小公子的命,替他们度过这一劫。
谁知变数带着沈清回来了。
沈清白日在客堂内施法,多少给空明造成了一些震撼,这才让他急切地找赵老夫人谈话,或许赵老夫人带着赵小公子离开的日程要提前了。
“沈施主是如何得知,寺中有女客的?”见月问完,又摇头叹息道:“是我糊涂了,您是大仙,什么也瞒不过您的法眼。”
沈清闻言瞥他一眼:“不,我是看到了,却不是用法术看到的。”
“你心急救人,上山时并未看清,就是你带我上山的那条小道其实在我们之前已有人经过。野草有被人打断的痕迹,地上也有绣鞋的脚印,还有荆棘上挂着一截手指长的藕色丝布,可见上山的一定是个女人。”沈清道:“她先我们一步,看着脚印清晰的程度不过才半日功夫,自是在我们到达灵感寺时,她还在山上,所以我便用引路香试一试。”
那条藕色丝布,在沈清看见时便被她取下,绕香点燃,引路香便能带她找到丝布的主人。
“这回你可以放心了,赵小公子不会有事,灵感寺的和尚也都有出路。”沈清言罢,又从袖子里掏出她欠见月的债条,上面的金额未变,却不知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还清呢。
见月本该是高兴的,他白担心一场,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入佛家不得犯戒,空明的谎言却一个接着一个种下,他与商贾携手,玩弄朝廷,藐视法规,也玷污了佛门清净地。
机关算尽,这四个字本不该出现在寺中,灵感寺原是见月心中的一方净土,可或许要不了几年,这里就剩下空落落的一方方院子。
无人敬香,无人拜佛,便是往日暮鼓晨钟声也再听不见了。
空明带着寺中上下自有更好的去处,可灵感寺呢?
灵感寺怎么办?
见月心绪凌乱,他突然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经历过的各种事,从近往远去看,直至看到了老方丈还在世之时。那时寺中的和尚也不多,可他们与平桥镇的百姓就像是邻里般亲近,他们每日要做的事很少,只守这一方小寺,供他们心中的佛。
沈清将债条折了折,她突然想起来她从见月的灵魂深处看到的那一丝杂色,证明其实见月这一生也是有遗憾的。
沈清醍醐灌顶,将债条收起道:“见月小师傅,你不如与我说说你的遗憾?或许我替你解决了遗憾,我欠你的债也就……”
她的话并未说完,因为见月的唇下挂着一抹红,不知是他咬破了唇还是从肺腑中上涌出来的血,下一瞬人就在沈清的面前倒下去了。
“见月!”沈清连忙扶住了见月,可他已双眼空洞,目光滞涩地望向明月却无星的夜空,嘴唇喃喃,连喊了几声师父。
沈清闻言,连忙四下看去。
她以为见月大限将至,看见老方丈的魂魄来接他了,不过周围并未瞧见旁人的魂魄,倒是月色照在见月的脸上,像是为他渡上了一层柔光。
他攥紧胸襟前的僧袍,嘴唇一张一合,说了许多胡话。
也许是人年纪大了,记忆混乱,那些话沈清都听不明白,但在见月昏过去之前,她清晰地听见见月唤了几声“阿莹”。
阿莹?
“喂,什么莹?银子的银?”沈清的话见月没能听见,她以为今夜的消息将和尚吓死了,还在胡思乱想若见月死了,她欠见月的债是不是就落在了灵感寺上?若是落在了那个空明老和尚的头上,那就完了!
债条上的那一万两,空明是绝对一分都不会少地让沈清吐出来的!
沈清摸了一把见月的手腕,查探他的脉搏,好在他脉搏虽乱,但人还活着。
她不能将见月留在灵感寺内,且不说她半夜闯入灵感寺会让空明借口说多少难听的话,就说将刚吐血的见月交给早已利欲熏心的空明,他都未必能好好给见月看病,让见月能活下去。
沈清并未思考太多,她直接抱着和尚小小的身躯出了灵感寺,一条下山路的官兵都睡死了过去,也无人睁眼看看正有个少女从鹤山山路正门离去。
将人带去了平桥镇,沈清连夜敲响了镇中医馆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慢吞吞地将门打开一条缝,老大夫揉着眼睛瞧见沈清怀中嘴角还沾血的和尚,总算打起精神放二人进来。
沈清把见月平放在医馆诊室的小床上,待老大夫为他把脉。
“思虑过深,气血上涌,不过并无大碍。”老大夫说着,手却没离开见月的腕部,他眯着眼睛探了好一会儿,才嘶了声仔细朝见月瞧去,询问:“敢问姑娘,这位小师傅可是灵感寺的和尚?”
“是,你怎知晓的?”沈清问。
老大夫却道:“啊呀,那就没错了,五脏老化,人却越长越小,看来老夫没认错,他是见月大师啊。”
沈清挑眉,坐下时还念着见月灵魂处的遗憾,便问老大夫:“老先生知道见月师傅?是听过他还是见过他?你可知他当年为何会离开灵感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