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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见月所言,他们沿着车辙的痕迹一路往前走,果然步行二十里便能见到村落人烟。
山峦之下,划分均匀的田野之间坐落的小村庄只零零散散十数栋房屋,村子不大,却是沈清生平第一次所见。
夕阳将落,赤红的光沿着山川缝隙洒落大地,今日的太阳颜色格外的深,斑斓的朱光照在田埂上奔跑归家的孩童身上,再往前看,炊烟袅袅,依稀有人声远远传来。
沈清看着这从未出现于她眼前,却在她看人间话本时频繁描绘于脑海中的画面,心跳有些快,生了几分怯意,却也多了几分向往。
小村子没有碑坊,沿着土路往前走便直通村落中央,再小路分散,从村头走到村尾也只需一刻钟左右。
正值人间三月天,满村落的梨花都极致盛放,白色的花瓣在晚风中飘零,借人家几缕香。
若是见月一人来到村落里,只需拿出他化缘的钵,糊弄一餐饱,便能随便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睡过这一晚上,可眼下他身后还跟着两位大仙,自然不能马虎。
沈清也不懂人间的礼法,见月让她与毕沧留在原地等待,她就没再往前多走一步。
小身板的和尚走到栅栏前敲了敲,开门出院子的是个围着麻布的妇人,她只听见月解释了几句便朝沈清与毕沧的方向看来,本还连连点头答应,却在看见沈清与毕沧后有些为难犹豫了起来。
“小师傅,我家简陋,饭菜粗糙,只怕会怠慢了你们。”妇人说着,余光又瞥了一眼毕沧。
沈清能听到他们说话,只需沉思一番便知道妇人为何又犹豫了。
她与毕沧的打扮有问题,他们束发一丝不苟,身上不染纤尘,又男俊女俏地站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是与苦行僧一路的人。若只是见月,妇人随便给点儿斋饭也能应付,但加上他们俩……恐怕整个村子也再找不出第三个与他二人这般穿衣打扮的讲究人了。
沈清很期待能住在寻常人家,但她也不是会为难人的那个。
于是手肘杵了一下正嗅梨花的毕沧,她低声道:“都怪你非要穿绸缎出门。”
毕沧有些无辜,可似乎从她的话中品出其他意味,便反问:“原来可以不穿吗?”
“……”沈清语塞于他思路跑偏,低声呵住他不合时宜的举动:“不可以!”
见月只讨到了斋饭,没能给沈清和毕沧安排上住所,回来时他还有些失落与紧张,毕竟两位大仙是他从仙山上请下凡的,若有怠慢,就怕大仙一恼,灵感寺之事就耽误了。
沈清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见月钵中飘着两根白菜叶的汤水,里头的米掐粒能数,实在不像是什么美味佳肴。
大约是这个村落太穷了。
见月将钵递给了沈清,沈清没接,只是笑道:“我业已辟谷,你自己吃吧。”
她魂魄一缕,无需吃喝,至于毕沧……饿一两顿也没什么大事儿。
见月面露愁容,可也觉得供奉大仙,这一碗白菜粥实在拿不出手,只能窘迫收回,还在考虑晚间休息之事。
沈清看穿了他的想法,道:“既然急着赶回去,便不必刻意休息,小师傅若能坚持得住,我们一路快马加鞭前往鹤山也行。”
沿着村中一条道往山后走,见月脚步没停,一边赶路一边捧着钵喝粥。他原先在桂蔚山就饿了两顿,那一日沈清喝多了陷入石中之界,而见月的干粮早已吃完,眼下有东西能果腹,自是要趁热吃下。
沈清与毕沧迎合他的步伐,怕自己走快了小和尚喝粥呛饭,便状似闲步,这一路走去,倒是有好些人家特地打开门窗朝外看她与毕沧。
那些眼神算不得多友好,打量居多,又有些忌惮,像巴不得他们快点儿离开。
待见月喝完粥,三人也离开村落一截路,沈清才没忍住问:“他们为何那样看我们?”
见月道:“这一片隶属于芜州,朝廷查严亲王余党时查到过此处,芜州知州曾为贿赂严亲王加征当地赋税,这几年芜州的百姓过得都很苦。他们虽有良田收益,但层层剥削落在手上也仅供温饱,芜州知州在严亲王之后被查办,州内大小官员都受牵连,新知州尚未到任,芜州百姓也都惶惶不安,怕极了将上任的知州也是个贪官。”
说着,他朝沈清看去一眼:“二位大仙穿着不似寻常人家,倒像京城里的官员私服视察。”
先前见月提起灵感寺与赵家一事,便说到过这个通敌卖国的严亲王,沈清只知道严亲王被斩首,却没想到数年前曾与他有过上贡牵扯的地方官员也都被一一盘查定罪。若这般算,举国上下得因严亲王一个死多少人?
沈清数百年来只在桂蔚山,自诩来桂蔚山求符者甚多,也算有过几番见识,可彼时她只将凡尘之人在书舍门前跪说的遭遇当成故事。这世间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曾在桂蔚山书舍前哭求过健康、运道甚至拿走发财符的人,真到了没有仙术法咒庇护的人间,生死亦不过一瞬之间。
沈清此刻懂的,见月或许早就懂了。
否则他佛门中人,亦不会改求仙家来救。
小和尚为赵家之子和灵感寺上下十数名和尚的命奔波数月,已经吃足了苦头,沈清原本不觉得此番下山为见月解决困难有何棘手,可到底在眼下多了几分用心。
“都说快马加鞭,你饭也吃好了,不如我们这就骑马走吧?”沈清开口。
太阳彻底落山,月亮也渐渐升起,见月闻言一时为难,踌躇道:“大仙,小僧无银买马。”
沈清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掏出三张黄符,她对着其中一张念了句咒,手指折了几下,黄符于掌心翻飞,翩跹而出时化作高大的骏马,马儿抬起前足打了个响鼻。
见月怔怔地望向他才只到其腹部的高马,再愣愣地转头望了沈清一眼。
沈清摸了一下鼻子,假装没看见。
化形符有数,沈清不知她要在人间还债多久,故而带出来的化形符用一张少一张,而她绘画化形符的功底不到家,每每要废上四五张符才能画成一张。
化形符可变化世间万物,日后大有用处。
沈清承认,她一开始还债的态度并不端正,毕竟见月也不真是她的债主,说到底还是她那不靠谱的师父惹下的烂摊子,但……人命短暂转瞬即逝,世事变化如此之快却有人真诚对待。
毕沧说见月是个傻子,沈清也如此认为。
但也只有傻子为他人奔波的一腔热忱,反倒能激起人冲动行事。
“会骑马吧?”沈清问见月。
见月点头,沈清便再用化形符变化出一匹高马,准备变化第三匹时,她又朝毕沧看去一眼,还是将第三张化形符收回。
她可以与毕沧共乘一骑,一来毕沧未必会骑马,二来……化形符真的用一张少一张,她舍不得浪费。
上了马背,沈清朝毕沧伸手,毕沧借着她拉过来的这一股力坐在了马前端,然后将沈清挡了个严严实实。
沈清:“……”
“到后面去!”
她拍了一下毕沧的肩,等他翻身下马,再坐在马匹后端,沈清顿时察觉到一股热源于后背贴近,陌生的气息迅速将她笼罩了起来,就连周围呼出的气都带着毕沧的味道。
那是石中之界水面拂风的清冽气味,随毕沧的呼吸,伴着夜风与一簇梨花瓣略过了沈清鬓角的发丝。
她抓了抓微痒的脸颊,忽觉无措,手指绕着马鬃道:“符化马不知疲惫,赶路速度也很快,你只需将你要去的地方告知它,再抓紧缰绳,它自会寻到目的地。”
见月应声,小小的身躯坐在高马上好像马蹄一动就能将他给颠下来,不过他倒是比沈清想的要顽强许多,骏马飞驰,见月就伏在马背上抱紧了马脖子,动也没敢动。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三人两马乘着月色前行,沈清垂眸看了一眼毕沧箍着她腰的手臂,只觉得背后起了薄薄一层汗,能轻易听见毕沧的每一次呼吸。
从芜州到潍州途径数县,若是靠人的一双腿至少得走两个多月,便是骑马也得十日,不过因这一路未曾耽搁,倒真叫沈清几人在第四日的清晨赶到了潍州荷城。
途中吃喝,见月解决他自己就成,三日中有两夜借到了宿处,还有一夜没地方住便一直赶路,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这么快就将到目的地。
刚到荷城城门前,入目便能看见一张贴在城墙上的告示,通缉画像好几张脸。
入城排队,还得下马通关,沈清牵着马视线扫过告示上的字迹,知晓这画像上通缉的人都是谁。
画像共五幅,四男一女,男子中三个为壮年,还有个小孩儿,女子则是个年过六十左右的妇人。下书通缉者的信息,妇人为赵家主母,小孩儿则是被灵感寺救下的赵家子,至于三个壮年是赵家的家仆。
沈清见此处竟有赵家那小孩儿的画像,心中疑惑,正要去问见月,便见小和尚站在画像下方昂着头定定的望着,一双纯澈的眼意外地有几分历尽千帆的沧桑与怅然。
沈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赵家主母——姚莹。
“你不是说,赵家的小孩儿在灵感寺?”沈清走到见月身边,压低声音问:“若他行踪确定,又何须画像通缉?”
见月闻言回神,见周围无人注意他们,这才道:“平桥镇离荷城甚远,镇中官员并未将寻到赵公子的消息上奏,正因如此,赵公子才有一线生机。”
便是平桥镇的官找到了赵公子,却又想从中谋些油水贪图灵感寺百十年的香火钱,便将消息压住不放,如若灵感寺给足银两买下赵公子的命,那赵公子的消息便不会走漏出去。
所以荷城虽在潍州,但潍州知州并不知晓赵公子下落,灵感寺上下悟通了这一点,才会让见月来求发财符。
可平桥镇的官员又怕和尚们将赵公子转移,便找了个由头在山下把守着。
时间一久,就算平桥镇的官员极力压住消息,也难免会有走漏的可能。
沈清几人方入城,身后便有一辆马车匆匆而过,沈清顾着见月,伸手拉了他一把,而她自己则被毕沧揽住了腰,三人一并后退几步。
马车走得很快,风吹起车窗帘,露出里面妇人的相貌,虽只一眼,沈清也看清了对方。
那妇人解了钗环,布巾包发,但露出的面容端庄清秀,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最重要的是她与城门前通缉画像中的赵家主母一样,右侧眉尾之下有一粒小痣,很难叫人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