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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觉得,自己也许是幻听了,又或是幻视了。
手中的纸逐渐形变,眼前小和尚担忧的脸也模糊了起来,她头脑一昏,视线一暗,只觉得自己仅剩的一魂一魄也被打散。
投什么胎啊,魂飞魄散也省得还钱了。
“大仙?大仙!”
小和尚扶着沈清的脑袋,可他身躯太弱,还是让沈清倒下。
细密的雨势逐渐转大,啪嗒啪嗒于静谧的山林间淋得人心乱如麻。
沈清虽半昏了过去,可意识还未混沌,那一沓债条她其实看得清楚,无需小和尚解释,只是她不肯认命,又觉得荒唐。
丹枫仙人一直不太能靠得住,她说她修炼数万年才得到如今仙身,能在人间拥有自己的一座仙山,可自从成仙之后她亦不务正业,沈清往年从不见她修炼,后来更是不见此人踪影。
丹枫仙人走时留了一封信,让沈清好好照看桂蔚山上的花草,养好池子里的几条锦鲤,多积福,多累功德,争取早日投胎。
几百年不见一面的人,如今却让人带了债条回来了,那一张张债条有的上头字迹都斑驳了,也不知是欠了人家多少代,累加起来数不尽的钱财,落款处全是沈清的名字。
要不然……跑吧?
可她一缕幽魂,能跑去何处?听说山下捉鬼降妖的道士也不少,她除了会画些符之外,半点自保的本事也没有,离了这座山,不出几日小命就交代了。
沈清转念一想,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吧!反正她早死了,这功德日日年年的累计,还不知要积多少年。她这边勤勤恳恳,那头师父大笔一挥就将她数百年的努力付之东流,还不如湮灭于天地间来得清净!
真要去赴死,沈清又很不甘。
可九京两的黄金,便是她不眠不休画符还债,也不知要还多少年,且那些债主有的早死了,欠的债转为其子子孙孙身上,便是沈清有钱去还,也得找到人才行。
说到底,都是师父惹的祸!
一口气提上胸膛,沈清猛然睁开了眼,吓了小和尚一大跳。
她也不顾形象,盘腿而坐,任由风吹着雨打湿半边身躯,再低头细细去看厚厚一沓债条,脑子逐渐清晰了起来。
“小师傅是如何认得将这包裹交给你之人的?”沈清没空去看小和尚,只想问问能否找到丹枫仙人的踪迹,她要把那成了精修了仙的红枫树揪出来,再把这些债条扔到她脸上去!
小和尚见她翻动债条的手越来越快,那飞舞的纸张一串串数不清的数字,叫小和尚心中生了几分愧疚,郁结在心的话就更难开口。
沈清问他,他便老实作答:“有一年我途径皓阳山下,见一女子在雪中打坐,便将自己的棉衣盖在她身上……后来过了一个镇子她寻我而来,还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
彼时丹枫仙人是追着小和尚到了下一个镇子,她扬起一张笑脸上下打量了小和尚一眼,意外道:“竟是个苦行僧,真叫人佩服。小沙弥,你这棉衣帮我大忙,替我度了一劫过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便写个债条予你,若你日后遇见困难可去桂蔚山凭借条寻人,多少钱财皆不在话下。”
小和尚回想当日,其实那女子脸上蒙了一层纱,他并未看清对方长相,所谓救命也不过顺手而为,他也无功不受禄,并不敢接受女子好意。
哪知原来当日所见之人便是桂蔚山的主人,丹枫仙人并未顺其意,还将包裹塞进了他的怀中,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便离开了。
“你会需要的……待你到了桂蔚山,请将这两样东西交给她。”
一个苦行僧,吃的饭菜都是讨来的,他以为他此生都不会有需要用钱的时刻,但怀中包裹沉甸甸的,不等他拒绝,那女子便化作一阵风消失。
旁人之物不能随意丢弃,小和尚便只能一路带着,没想到却被对方一语成谶,需要用钱的时刻这就到来了。
但……
小和尚看向几乎头冒青烟的沈清,她已然负债累累,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偿还,便是号称人间财神也不能解眼前困局,他又何必开口提钱,给人增添麻烦。
“既然东西送到了,我便离开了。”小和尚抿嘴,戴上斗笠转身正欲离去。
沈清紧皱眉头,手中债条终于翻到了底,她问即将走到院子竹栏前的人:“敢问小师傅法号?我该如何谢你?”
“小僧法号见月,不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小和尚说罢,便听见身后传来:“等等!”
沈清觉得这名字眼熟,便将手中债条往前翻了几张,果然在诸多债条中瞧见了见月之名。
她又问:“何见,何月?”
“目之所见的见,月光的月。”小和尚回道。
沈清抽出那张债条,回想起红枫叶中的传话,丹枫仙人说此人于她有恩,果不其然,债条上一行行字迹所书,一件旧棉袄,价值万两金。
沈清抿唇,吐出心中浊气,伸手揉了揉发疼的额角道:“见月小师傅,你还不能走。”
书舍大门敞开,窗台前的青铜香炉中燃着的沉香正散发薄薄的香气。
小屋从外看寻常,真走进头似入了另一番天地。乌木台上仙山发着微光,四面墙壁上滚着一层青光,再往上看便见云霞萦绕于头顶,顺着墙边挂下各色线铃。
见月颇为局促地坐在圆凳上,他身旁的桌面上除却一副茶具,便剩他一并带来的古怪石头。
一盏金汤茶冒着热气儿,不远处的沈清随手从墙边扯了一下紫色的线,清脆的铃铛声传来,屋顶上的云霞翻滚,原先放在案上的书都被一道光揽了去。
再眨眼,乌木案上的仙山消失,书舍,只是一间普通的竹屋,薄光从屋外照入,雨停风止。
沈清走回桌旁,瞥了见月一眼,再伸手戳了戳石头,问他:“这是何物?”
见月今日也算大开眼界,心中震惊这世上真有仙址,忽被沈清问话,便更是紧张。
他摇头道:“不知。”
沈清眯着眼看他有无说谎,但一瞧见他光秃秃还雨痕未干的头顶,想起他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便信了他的话。
丹枫仙人那不靠谱的,想做什么她也不知,但能与九京两黄金的债条放在一起的东西,必然不是什么俗物。
先没管那石头,沈清将方才抽出的债条放在见月的面前,问道:“这个,你可能撤回?”
见月见状,先是一愣,而后收起债条道:“不过一件旧棉衣,不值当万两黄金,想来、想来是那位仙人的玩笑,不能当真的。”
闻言,沈清一笑:“小师傅通情达理。”
既然债主都愿意将债条作废,沈清至少算少了一些债背负了。
一张薄薄的黄纸在见月手中碎成无数片,又被他攥紧于手心,不知该丢到哪儿去。沈清朝他一伸手,见月拘谨地将碎纸交给了她,那凌乱的纸片落入沈清的手中不过刹那又恢复成一张完整的债条。
一时静谧,见月连呼吸都忘了。
沈清怔怔地望向那张债条,羽睫轻颤,胸腔一窒,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攥紧手中纸道:“眼看天色不早,小师傅暂且在山上留宿一夜吧。”
见月一怔,起身道:“不妥不妥。”
沈清朝他瞥去一眼,脸色略冷,似是不耐烦:“你上山来不是只为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的吧?心中无所求者,来不了桂蔚山,所求越深,山路越平,你畅通无阻一日半便到了院外,可见郁结在心之事等不及人的。”
她一针见血,见月虽犹豫,却还是应了下来。
山间书舍前后没有客房,沈清随手递给了对方一张符,那符折成了星芒,她让人将符带到亭后再展开,便有住处了。
见月虽不明所以,但有求于人只能顺着她的话去做。
他出了书舍,沿着竹檐越过花廊,待出了凉亭便将手中星芒符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符纸一展便似鸟儿飞走,落地后突然膨胀,薄烟散去,原本空荡荡的草坪间拔地而起一间竹屋,一门两窗,屋内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沈清见那头竹屋已起,便关上了书舍的门窗,薄袖一挥,几盏烛火点燃。她坐在桌旁,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去看复原的借条,这上头的字虽不多,但下在借条上的禁制却尤为复杂,非寻常之力所能破坏的。
如若毁了债条就不用负债,那她早一把火把那些债条都烧了。
之所以将债条交给见月,是因为沈清以为债主有权可决定债条的存在与否,现下看来,也不行。
指尖点着额角,沈清陷入沉思,忽略了烛火闪烁的微光后,还有一块黑漆漆的怪石。
她将债条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听到一声咚响,一魂一魄险些被吓散。
沈清回头去看,原先放在桌上的怪石不知为何滚到地上去了,那石缝中隐约闪过一缕暗蓝色的光,她正要细看,光芒却又消失了。
对不明之物,自有忌惮之心。
沈清犹豫了会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怪石方才发出蓝光之处,便是这一刹犹如被雷霆击中,她心口猛跳,再睁眼却已不在书舍之中。
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黏腻又冰寒的气息朝她逼近,四面八方袭来的压力似是将她包裹在某个密闭的空间中。
沈清动了动手指,指尖触碰到了凉冰冰的东西,矛盾的坚硬与柔软的结合,因看不见,更叫她汗毛竖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