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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须弥之愿芥子身 (二)

作者:三千籁皆无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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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阳之下,我的衣裤都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刺鼻熏脑的汗酸味迎风飘至丈远,脚下的鞋子穿了帮乍了线,连鞋底都磨得稀烂了,仍是没有找到他。

    我不死心,总是在想:百里下一刻就会到了,再过一刻他就会到了......便是这样,我在希望和失望中,到了夜里。

    我又累又乏又饿,不知自己怎么便寻到一个香火绝迹的小庙前。

    庙里苔藓满目杂草丛生,大殿里更是鼠蚁成灾,连殿梁榫头都被咬啃的斑斑驳驳。殿中仍耸立着,美髯飘然的武帝圣君的金装泥塑。

    不知道他在这里人们遗忘了多少年了,以至于他的绿袍上,已经落满了灰色纱衣一般厚厚的蛛网。

    从未信过任何神鬼的我,朝着武帝的圣像重重跪下,一个一个头重重的向他磕了下去。

    我心里祷告着:如果不能让百里太一快点到来的话,那么就让第二天的太阳,永远也不要升起才好吧!

    我许下了血愿:若是应了我的愿,我甘愿以我颈上的人头作活祭,让这庙门的香火再次兴旺起来。

    武帝圣君一句话也不说,捋着美髯,微微启着丹眼,漠视的望着我这个在他脚下叩拜不已的凡人。

    我实在记不得,自己究竟向武帝磕了多少个头,直到我满脸都流满了鲜血,昏死了过去。

    或许武帝圣君真地听到了我的愿望,百里太一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

    他仍是粗旷豪迈的宛若天神一般,他脸上仍是带着温良的微笑。他携着我的手道:兄弟,我这不是来了?中秋未到,我可没有失约啊。

    我高兴的大笑大哭起来。

    百里听了我的诉说,立时便同我一并闯进刑部的大牢。就和我俩北上的那些日子一样,持刀弄枪的官兵嚎叫着围了上来,百里只手一挥,便让那些几百个官兵们,鬼哭狼嚎的败逃了。

    很顺利地,我们便救出了我哥子,救出了谭先生,救出了哪些同他们一并囚禁着的新党人。而后,我们一群人直直杀到袁尉廷的府宅里。

    他的那些兵士,哪能阻得了天神一般的百里?袁尉廷这厮百般求饶,但百里毫不犹豫的以手代刀砍了他的脑袋,拿去祭奠五爷。

    当众人将五爷的尸首夺回时,百里赫然发现,五爷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息!

    ———五爷还有救!

    我紧紧攥着百里的手,叫道:大哥!有你在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你怎么不早些来呢?你怎么不早些来呢?!

    百里不语,只是大笑,我也随着他放声大笑起来。

    直到我被阳光刺痛了眼睛,而不得不睁开时,我才发现百里不见了,我哥子也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只剩下我一个。

    还有,仍垂目睨视着我的神像。

    我茫然的四下寻去,好久,我才不得不相信,这一切原来只是个梦。

    我额头上的鲜血已经凝结了,连眼睛都被凝住的血块粘住,只能睁开一缝。地上的积水很多,我蘸着积水,把脸上的血污稍稍净了净。

    那一瞬间,我恍惚感到自己有些许的不寻常之处。

    但心切之时,哪还能关心这些?

    天早就大亮了,艳阳高照,日头还未升得很高,却已经热得很。着实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相信今天晚上的中秋之月,肯定圆得很。

    不过,我哥子只怕再也看不到了。

    因为今天的午时,便是我哥子被斩首的时辰。

    直到现在,百里还没有来。

    巳时已过了,我张慌不已,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宣武门外跑去,像是赶一场迟到的约会。

    赶到了宣武门外菜市口,那里早已经聚满了人。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

    ———如此人山人海的盛况,大概只有盛世庙会时才会有的。

    与康先生同住的时候,有一次曾听他说过,这京城的菜市口是北京的闹市,从南边诸省来到京城的人,要进京城的内城,都要经过这里。这里最热闹的,便是“刑人于市”的时候,据说已经久有来历了,自六百多年前的时候,便在这里当街斩了大宋宰相文天祥。

    自康先生说过以后,我便心怀向往的猜想着那“刑人于市”,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但未能等到能看到斩人的秋时,我便去了倭国,也没有机会看那杀头的景象了。

    想不到,我第一次看到这“刑人于市”的景象,要杀的竟是我哥子的头。

    这里是刑场,刀落血溅人头落的地方。不知道在这里曾有多少草颈、多少红顶子从颈上滚落到地下的泥泞里,以至于连诸台下的那一处土色都是一种昏昏的妖红。

    我也不知道,为何所有人的脸上,都带有一种兴奋莫名,甚至向往的神色。

    行刑的高台搭建的像唱戏的台子一样,被千万人围的铁桶一般,即便是他们被持刀的兵勇驱在百步的地方,也挡不住人们如醉般的热情。

    刑台前竟也有如唱戏时的唢呐声响起。不过,这唢呐声却吹奏的怆哀极了。没有早到的人们只能在不幸的站在外围,都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向里面望去。眼色活点儿的还能靠着笑脸和几句“爷”,往前面凑近一些。

    我在人群的最外围,伤躯根本无力挤进去。

    而且,即便身如乞丐的我跪下来,央求着这些来观看杀我哥子的人,甚至用磕头求他们让我靠近一些,但是那些人全都横眉瞪眼斥骂过来,然后再呸上一口痰。更有的人自己进去无望,便撒气在我身上,拎起拳头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我既无力也无意与他们争执,只好咬牙忍着拳脚落下。焦灼的眼泪纵横不止,我心中大声哀呼:百里,你还未来么?

    百里还未来。

    追魂炮响起,人群里更喧嚣起来。

    我隐约听得有一个,犹如挨了鞭子吃了痛的劣马,尖涩嘶鸣般的声音叫道:时辰已道~~~~列位犯官叩谢皇恩~~~~

    人群更拥挤起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往里面瞅,生怕错过了精彩的场面。外面的人,趁此机会轰然向里挤去,被挤痛了的人高声喝骂,甚至动起手来,一时间骚动不已。

    在这如此噪杂的混乱中,却听邢台中央一个高昂却激愤的声音,大声高呼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我一愣,这个声音好像听到过,却记不得是谁了。

    话音未落,所有的人都爆出震天响的喝彩“好———”、“好汉子———!”

    ......

    这些喝彩,就如是看大戏的时候一样

    ———于听到台上老旦,抛了一细如拔丝般的拖调的亮嗓,一般的喝彩。听到老生一个抖身威喝时的喝彩。甚至,与看到武生连续翻得五六十个筋斗后,一个翻身亮相时,爆出的满堂喝彩声,也没甚两样。

    ———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看戏看到了精彩之处一般的,兴奋的满脸通红。

    邢台上,一个高亢且激动的声音接着便扬起:何罪之有?吾等何罪之有?要斩先说出个罪名来!

    人群更兴奋,喝彩声更高,甚至都有人喊哑了嗓子,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迭起的戏目,是他们最喜欢看的。

    我却浑身冰凉,急得简直眼泪和着汗水,一并从全身的毛孔里挤了出来。因为我听得出来,这是我哥子的声音。

    百里!百里!你在哪儿?你究竟在哪儿?

    我咬着牙,仓皇到几近疯狂的,寻找着百里的身影。

    除了喝彩声,此时的人群可谓安静得很,因为谁也不想错过精彩的下一幕,更不愿因为因此失去了日后吹嘘的资本。

    邢台前,又传出那个尖涩的声音吼叫道:还敢问何罪?蛊惑皇上,败坏大清律法,祸及天下百姓,你还敢问我何罪?!

    我哥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刚毅!你这厮的话,能代表大清,代表律法,代表天下么?你还敢口口声声说皇上!皇上呢?皇上呢?还不是被你们害了!

    人群一阵骚动。

    尖涩的声音,犹如将要溺水窒息的劣马一样,尖声嘶叫道:你...你...你妖言惑众,你大逆不道...你...

    另外一个气急败坏的沙哑声音,连声叫道:和这等贼子啰嗦甚么?时辰已到!快执刑!赶快执刑!

    我感到自己身子里的水,全背这句话挤了出来,化作眼泪和满身的冰冷的汗。太阳也更毒了起来,亮的我头昏眼花。

    百里!百里!你再不来就迟了!迟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

    刑场前先前那个声音,又悲声仰天怆呼道:皇上!皇上!!臣等着实尽力了,但还是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皇上!!

    随着这声呼喊,邢台上几个待斩的人骤然痛哭了起来,虽都是成人的声音,但却都是哭的伤心已久的孩童一般,不过他们哭声里都高呼着皇上。

    人群间议论纷纷,不断有唉声叹息响起。

    我哥子的哭声最悲,且哽咽不已,且伴着怦怦作响的叩头声,想来是向那年轻的皇上作最后的叩拜吧。

    不知此时,皇上可有在哭呢?

    我心中剧痛,我哥子少年时恶疾缠身,折磨得几乎死去时,我都未见他怎样哭过。此时他的哭声,却像是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他的每一次哽咽,都似乎有把刀子在凌迟我的血脉心脏一般的痛。

    他可是我亲如性命的哥子啊!

    层层的人群,将我和我哥子隔了开来,我只能听着他痛哭,却连他着最后一面后见不上!我心里越来越痛,我一面急得大哭,一面拼命往里面钻,一面重重的锤打着自己的心窝。

    只听那个尖涩的声音再次叫道:时辰已到!执行!

    我呆住了———要行刑了!百里太一还未到!

    我的手捶抚胸口的时候,碰到了一个瘪瘪的包裹,我脑中突然一个念头急闪了出来。

    我连忙手忙脚乱的把包裹掏出来,从里面掏出那一沓银票。顺风一扬,把那些数额不菲的银票,全撒到了我身后的空地上。

    我用尽力气大声喊道:好多银票!谁丢了这么多的银票!几百两,几千两的银票!

    我这声嘶力竭的一声喊,不敢说直上云霄的炸雷,也得是震耳发匮的钹声一般。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转回脸来。

    当他们看见了那阳光下,亮闪闪的一地银票,人们先是一愣,而后便尖叫着,忙不迭的,如蜂似蚁般的涌了过来。这时,再也没有人为站在前面而沾沾自喜了,也没有人为没挤得进去,而懊丧不已了。

    我不由子主的回头看了一眼,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蝉———不论性别、不吝年龄,所有人都像是虫豸叮着腐肉一般的,满满的叮了一地,不顾头脸被抓出了血,不顾挤伤了手脚,不顾衣衫被扯的破烂......相互抢夺着、翻滚着、嗥叫着、吼嗷着、甚至撕咬着。

    就为了一张面额或大或小的银票。

    这是人么?

    我连一眼都不想往身后多看,便奋力向前奔去。我面前,已经再也没有一个牢固的障碍。那些兵勇们虽然不敢擅离职守,却目光也不禁望向,那些一窝蜂般的人们。

    我趁机便钻了进去,看到我哥子了。

    他跪在那铺着鲜红毯子的刑台上,着了件极不合身的宽大囚衣,面色苍白憔悴的很。

    他的辫子,被身后一个红马褂的汉子拎着。一个穿着同样红衣,持着系着红绸子的大刀汉子,便立在他的身旁。

    我哥子自正紧紧闭着目,仰着头,口中喃喃的念叨着什么。

    哥子!!

    我一边向他奔去,一边尽全力嘶叫了一声。他猛地睁开了眼,吃惊的向台下望去。我一边哭着,一边冲上台去,一边大叫道:哥子莫怕!莫怕!我来救你了,我来救你了!

    但便就在这时,那个尖涩的声音又响起:斩———

    我哥子的眼睛寻到了我,他的嘴唇掀了掀,正欲说些什么,可是他身旁的汉子却已经高高举起了大刀。

    时间好像突然得慢了,我面前的一切,都突然变得无声起来。

    我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轰隆轰隆的心跳。

    我只看到系在刀柄上鲜红绸子,在风中鲜艳夺目的呼拉一抖,一道银盘似的白光,便在我眼前闪了一闪。随即,我便感到脸上被谁猛地泼上了一泼,咸咸腥腥的热水。

    一定是我的眼睛坏了,因为我眼前的万物一片通红,却看见我哥子的身体未动,但他的头,却打着滚,朝着我的方向飞过来了。

    飞了过来。

    一直跌落在我的怀里。

    我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我欢喜的叫道:哥子莫怕!莫怕!我保护你,阿弟来保护你!

    他却不答我。

    他的眼睛却望着我,好像是在笑,却淡出两滴泪水。但一瞬间之后,便骤然黯淡了下去,好像罩上了一层乌云的月亮一般,失去了光泽。

    但他的唇还是张着的,想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的话,便含在他的嘴里。

    ......

    就这样凝固了。

    一切。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大叫一声,突然死了一般的,失去了所有知觉。

    百里他......

    还是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