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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众人所言,具有道理,然安以为,国事糜烂之根本,在于地方豪强,而非宦官。”羊安喝了口酒,不急不慢道。
“羊安,你出身泰山羊氏,怎会有如此想法?”辛评是个火爆脾气,听羊安怎么说,立刻就质问道。
“欸,辛贤弟,稍安勿躁,羊贤弟如此说法,必有道理,不如听他说完?”戏志才劝道。
“不如我给大伙儿讲个故事吧。”羊安看众人拭目以待,顿了顿说道,“安此番来阳翟,尚未出泰山境内,便遇上一伙盗匪。”
大伙听他遭了盗匪,顿时一阵骚动。羊安也不理会继续说道:“然幸好家师与那匪首是相识,总算是有惊无险。一番了解,原来他们本都是附近村庄的田户,前番遭了大疫,朝廷虽施了举措,遣了良医,投了药石。然全村数百人,所活不过一二十。”
“太惨了。”
“后来呢?这群人又如何做了贼?”
“大伙别急!”羊安环顾众人,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无比,说道:“待大疫过后,众人却发现村中田产,具为郡中豪强霸占。”
“竟有此事?”
“官府如何不管?”
胡昭淡淡道:“天子以豪右治地方,此事怕是早就与官府暗通曲款,勾结串联,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兄长说的不错,所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百姓犹饿死。吾常惑,为何我大汉土地辽阔,却有百姓为求活命,或落草为寇,或聚众起义?天子以低税养民,皇田收租不过三十抽一,私田田赋不过二十抽一,最高亦不过十五抽一。然至今日,皇田多为士族豪强以权利霸占,再以五抽一的田租租与佃农。私田者,又有地方盘剥,什么火耗、鼠耗,又有运费、临尖踢斗、茶水费等等,多者甚至为朝廷田赋四、五倍,百姓早就不堪重负,平常年间尚且艰难度日,奈何近年来又是天灾不断,四海歉收,天下的田产怕全都落进士族豪强的口袋里了。”
四下众人听羊安这番说话,神情各异,陈辰频频点头,俨然一副小迷弟的姿态。戏志才、胡昭年岁最长,平素见多识光,此时不由高看羊安一眼。郭嘉见自家小外甥有如此见识,颇感自豪。司马徽、辛毗、徐福、石韬眼冒金光;繁钦、赵俨似是沉思;郭图、辛评却是颇为不屑。
羊安也不理会众人表情,继续道“说来惭愧,我泰山羊氏祖上七世二千石,虽素有清名,又蒙先皇厚爱,赐忠臣世家之美名。然至今日家中也已有数千亩田产。诸位,我羊氏尚且如此,这地方豪强对天下百姓盘剥之甚,可见一斑。”
“此事闻之,似有道理,然连年异像,乃是上天示警,朝中有奸宦当道。”辛评找不到羊安说话的漏洞,却也不同意他的观点。
羊安却反驳道:“欸,辛兄,子不语怪力乱神。况且,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若依此说,平日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具可称上天示警,难道这天下奸宦是杀之不尽的?再者说,天若有灵,何不降下神威,施之天罚,岂不爽快?何必又要多次一举?夫宦官者,不过是天家奴婢,皇帝爪牙,所依者不过天子,凡新帝登基,必遭清算,所祸者不过一二十年,然豪右者,往往延绵不绝,短则百年,长则近千年,相较之下宦官之祸实在是癣疥之疾。”
羊安知道,中国封建王朝中,最最核心的问题,一是土地兼并,他方才已经说了,其次便是皇权与臣权的碰撞、较量,就比如明朝的嘉靖帝和杨廷和、杨慎父子;万历帝和权臣张居正。一旦臣权大于皇权,往往便会有悲剧发生。轻一点的比如霍光、伊尹可凭自己喜好随意废立天子,严重的话甚至谋朝篡位比如王莽、赵匡胤。所以历朝历代,但凡新帝登基,对于前朝重臣都是颇为忌惮。宦官不过是被皇权推到台面上制衡臣权的马前卒,当然东汉王朝还多了一股势力,外戚。这些话羊安自然是不敢轻易说出口的。
“想不到羊贤弟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见识,吾不如矣!”戏志才见羊安所述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心中佩服不已。
“不敢,不敢,兄长缪赞了。”羊安忙向戏志才拱手示意,又接着道:“昔日,董公颁察举而取士,又汉例四十而举。时至今日,这四十而举固然名存实亡。至于察举取士嘛,也早就成为士族豪强之间私相授受,上下串联的工具,寒门若想出头,简直难如登天。如此上无出头之路,下无求活之法,百姓只能任人鱼肉。士族豪强误国深矣!去岁,天子开西园,卖官鬻爵,何故?天子本应富有四海,为何大司农没钱,少府没钱?天家捉襟见肘,百姓家徒四壁,这天下的钱又在哪?买官所需具官俸五十倍之,为何朝廷诸公仍趋之若鹜?买官所需又从何而来?”
羊安一连五个问题,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矛头直指士族豪强,引得众人都陷入深思。他却直接拿起酒坛,便是一阵豪饮,今日借酒发挥,一是想打出自己的名声,二是想拉拢此间的寒士,三是顺便拍拍皇帝和宦官的马屁,以他对历史的了解,灵帝和宦官的手段可比士族豪强了得,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这番话能否上达天听。至于得罪士族豪强,他此时惺惺作态故作醉酒,将来便可推脱酒后失言,因为他本生便出生士族豪强,况且还是十来岁的少年。即便将来真的势同水火,他也不在乎,士族豪强最鼎盛的时期,也就是汉末魏晋,无一不是朝政混乱。他们把国家弄得残破不堪,却又拿皇帝,宦官来背锅,最后也直接导致了五胡乱华的悲剧。他本身对他们就没有好感,大不了隐居山林,当然这是后话。
陈辰见羊安似是醉酒,忙夺去他手中酒坛:“少爷,你喝多了。”郭嘉也在一旁劝阻。
羊安却道:“我没多,哪个说我喝多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官的为子孙后代谋福利,本是无可厚非。奈何,此时已是主弱臣强、国穷士富的局面,此乃取祸之道啊。诸位,当日离别之时,那匪首声泪具下,与我道: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至于落草为寇。百姓皆苦啊。”
众人见羊安此时似乎有些语无伦次,但眼含热泪,情感真挚,不似作伪。却不料他说完便倒头睡去,气氛一时尴尬不已。
“诸位,听我说,今日大伙儿相聚于此本事饮酒作乐。前日里,钦偶的佳作,不若吟于诸位?”繁钦率先打破沉寂,欲活跃气氛。
“如此甚好。”
繁钦当下站起,整理了下衣衫便吟道:“嘉树吐翠叶。列在双阙涯。旑旎随风动。柔色纷陆离。”
“好!”繁钦一番抛砖引玉,气氛一下又被点燃,众人纷纷叫好。
那边,赵俨又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众人皆是应声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散席时,已经傍晚时分,羊安伏在马上,牵马的陈辰自然是知晓羊安装醉,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知道他的酒量,但直到郭府才唤了羊安起身。羊安翻身一跃便下了马。郭嘉看出哪里不对,便说道:“大外甥,今日未醉?”
“自然是醉了。”
“我不信,此时如何生龙活虎?”
“此时便是醒了。”
“哈哈哈,大外甥,我懂了,你不老实,哈哈哈?”
羊安也是哈哈一笑:“果然凡事都瞒不过小舅。”
数日后,洛阳北宫天禄殿内,灵帝刘宏正在看一封密奏,说的是阳翟一般少年饮酒之事,灵帝看完,惊呼道:“好一个羊安,居然知朕心意,恨不能传他御前对奏。”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不过是乡间少年酒后胡言罢了。”
“朕自然知道。”灵帝对于身旁的王甫有些不满,心道:这老奴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连朕的密奏都敢事先过目。羊安,我记住了,有意思,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