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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毛鼠寻着缝隙穿过层层甲板,趁无人迹从厨仓偷到一片残缺的干硬面包,它衔咬面包立在桌角张望,见没有危险重又沿着无人注意的角落返回巢穴所在的下层甲板。
主甲板往下的二层甲板是它最不敢停留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活人都试图置它于死地,平日里得亏它奔走敏捷,才能多次避开夺命的棍棒与锋刺。它也曾在找寻食物的过程中目睹随行子孙被人类撕开皮肉,捻起一撮莹白肉身塞进嘴里嚼咬,这是它最痛苦恐惧的记忆。只是今日这些人类脚步凌乱,脸面上全都裹缠着一层棉巾,无暇顾及它的存在。
再往下去是三层甲板,这里堆放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物品,有用石头雕琢而成的人类半身像,踩在上面冰冰凉凉。也有精致的木匣机关箱,不时发出刺耳的鸣响。它最喜欢经过的是一条由致密木齿排列而成的平整短道,随它依次踩落,那些木齿便逐个凹陷下去,伴随发出悦耳的声音,这里就像它的天堂,能在愉悦中短暂忘记饥饿的烦恼,可它却不敢久留,这悦耳的声响也时常招惹来向它索命的人类。
它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缩在黑暗的阴影里不敢妄动。透过重重排架缝隙,在一道昏暗的油火灯光下,两道人类身影正在轻声细语交谈。
“女士,我想知道这对您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图在大家散伙儿之前,我还不能死在这条船上!”
“我曾从您的目光里看到慨然赴死的勇气,可您对生同样有着强烈的执着,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神父,您也有许多秘密不是吗!我可不相信一个前途光明的崇神者会被无端流放到偏远世界的角落。不管如何,你是人,我也是人,在目的地未到达前,我们的生死都不该由一个生杀不定的吸血鬼来掌握。”
男子停下脚步回头沉默了片刻,油灯映照下,身后女子一双眼眸蕴藏着别样神采。
“您想怎么做?我……又能帮到您什么?”
“堂堂玛提欧神父总不至于穷到只有几瓶圣水吧,您若还有其他手段,还请不要再藏着掖着了。那些传说里的驱魔术、圣降术、役鬼术您总会几手吧?”
“这个……倒属实不会,实不相瞒我也就只剩下几瓶圣水而已,别的可再没了!”
“你……哎呀!什么声音!”
“女士别怕,老鼠而已!我们继续跟上吧,卓库勒先生已经下到最底层了。”
黑毛鼠叼着面包一角迅速蹿进底层甲板,这里有它最熟悉的气味,这些气味来自腐烂的尸体、堆砌的粪便、淋洒的尿液以及发病人类的呕吐物,这些浓烈的恶臭气味每每惹得前来检视的船员们头晕目胀,却也恰到好处成为黑毛鼠最好的保护屏障,那些凶恶的人类每每追及至此便皱着眉头停下脚步,放任它离去。
这一层原有六百名黑奴,他们手脚捆束不得自由,他们是商品。连日来,这些浑身赤条的黑奴受未知疫病感染,陆续死了许多。
底仓没有灯火,哪怕在最明亮的白昼也极其幽森昏暗,对于习惯了黑暗的奴隶们来说,他们早已适应这方狭小、闷热、骚臭的环境,每天最大的期盼便是等待上层甲板的仓盖打开,那一刻,站在舱口前来投送食物的船员就像他们的神,他们会开心地趴伏在地板挣抢发酸发臭的食物,一边干呕一边吞咽。
黑毛鼠沿着熟悉的路线一路奔走爬行,最终停在一名浑身绑满绷带的奴隶跟前,绷带被血水浸湿干结成暗红色硬布条,时刻散发着血腥气味。将面包放在男人手心后,黑毛鼠挣开绷带的一条缝隙向那人身体里钻了进去,就此隐没踪迹。
男人抬手将干硬面包放在嘴里咀嚼,双目的猩红瞳光是这片漆黑里唯一可见的光芒。
他的周身围满了层层赤条的躯体,人人都眼馋他那一口散发着香甜气味的干面包,却无一人胆敢靠近半步。
这个男人总能通过一些奇怪的方法弄到可口的食物,也曾有人试图争夺,而那些胆敢前来抢夺的早已全死了,是被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无数蛇虫鼠蚁活活咬死的。
“忒!”
干面包被他吃剩仅余个边角,那是烤干烤糊的部分,他随口吐在地上,却立即引来黑奴们的哄抢。
男人仰头,目光穿透层层甲板看向遥远的天际,苦笑一声才喃喃自语。
“这就是你们承诺的世界么!呵,上当了呀。”
正当他还想继续抱怨些什么时,头顶隐约传来舱门打开的声音,这动静打断了他的回思,也让所有黑奴瞬间安静下来。
一束油火灯光远远照射而来,昏暗光线下,那些受尽鞭具折磨的黑奴们纷纷匍匐在地。
执灯人一改往日粗略探视的习惯,丝毫不受舱室恶臭阻拦,迈着沉稳的步子跨过一名名匍匐在地的黑奴身躯。油灯昏暗的光线映出执灯人精壮结实的躯臂,以及纵满疤痕的半扇脸庞。
咳喘声不时响起,想来这里已有不少人被疫病感染。
忽有铁链挣动声响,条条铁索从地上拉起,那些原本老实安分的黑奴瞬间狂躁暴起,将手中铁索扯得绷直,狠狠朝着执灯人脖颈勒去。
“快放我们出去!”
“我们不想死在这里!”
“快放我们出去!”
条条铁索狠狠勒在精壮男人身上,肢体、脖颈“咯吱”作响,油灯在黑奴们的喧声突变中掉落在地瞬间熄灭,整个底舱重又陷入彻底的黑暗。
“砰!”
在铁索的铿然断裂声中,缠裹周身上下的十数名黑奴被一股巨大力量瞬间震退,喧闹的声响重新静寂下来。
油灯被再次点亮,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弥散开来,那些最先暴起的黑奴或四肢断裂或头颅崩碎,围着执灯人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碎块。
随着执灯人迈进的步伐,再没有人胆敢靠前,那些被铁索捆缚的黑奴纷纷匍匐在地朝后退却。
只有一人例外,全身裹满绷带的男人两手后撑坐在地上,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而可笑的事情。
“哟,我这是看到了什么!哈哈哈,你不会是个吸血鬼吧,哈哈哈!”
那人笑得咳喘连连,两臂仿佛无力继续支撑沉重的身体,只好将全身都躺在地板上,又侧弓起身笑个不已。
执灯人脚步沉稳,一步步走到怪异男人的身前,他蹲下身仔细打量全身裹满绷带的怪人。
“你是谁?”
那怪人躺在地上的身体终于止住了因笑牵连而起的颤抖,绷带下的面容也逐渐平复下来。
“我是谁……时光太久了,我都快记不得自己是谁了呀……我只记得我的故乡在黄沙之渊,在圣河之畔,太阳是我父的慈光,月亮是我儿时的野园,我是谁……”
那个浑身裹满血色布条的怪异男子坐起身,与咫尺处的精壮汉子隔着油灯的光火四目相对。
“我是谁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倒是知道你是谁!”
卓库勒皱着的眉反而舒展开来,纵满疤痕的粗糙脸颊咧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哦?那你觉得我是谁?”
一双猩眼凑得更近了。
“你的先祖拥有许多响当当的称号,杀亲者……窃生者……无论你逃亡到哪里,你将永远遭受神的诅咒,承袭来自你家先祖永世的罪,神赐予你族永生不死,却是为罚你族饱尝永生不死的苦。我说的对不对……小吸血鬼!”
灯火一侧,卓库勒浑身颤抖。
一条铁臂瞬间超前抓去,在木屑碎裂声中二人身影才堪停落,浑身绑满绷带的怪异男人被攥紧脖颈高高举起,背靠廊柱呼吸困难。他不但没有显露出被制的惊恐,反而在嘶哑的喘息中继续狞笑。
灯火斜倒在地,时明时暗。
“你究竟是谁?船上的疫病与你可有干系?”
那怪异的男人猩瞳之中流出泪来,幽幽火光映照中泛着血色。
“我是谁……我也是个该死的人呐!小家伙,你能了结我吗!求求你,了结了我吧!只有了结了我,这条船上的疫病才能就此终结。”
卓库勒紧皱眉头,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他若想索人性命,没人能从他的指掌之中逃逸。只是,他手指间紧实的抓握感忽而变得空空荡荡,一条沾满血迹的冗长布条轻飘飘地挂在指间。
他猛然转身,却被身后迅速袭来的粘稠液体裹满全身,眼耳口鼻经血腥浆液封堵与空气彻底隔绝。他倒在地上奋力扒扯糊在脸上的粘稠液体,急喘之中原本还是青灰的肤色眨眼间变得潮红。
这血腥的气味让他极为兴奋,再不顾这些粘稠的液体是否危险,他反而大口吞咽起来,欲将这该死的怪物吞进腹中,化作支撑他得以永生所需的能量。
一束新的油火灯光亮起,自上层甲板的舱口缓缓攀沿而下两道身影。
“天呐!他这是怎么了!”
“呕!神父,这里面究竟是些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卓库勒先生,您又在吃什么!”
刺鼻的恶臭熏得苏菲一阵眩晕,借助油灯幽昏的光线,一道道黝黑的身影牵动身上锁链向后退散。
苏菲表现得镇定许多,面对一地的残肢断体,她虽有些厌恶看到这般景象,却也没了惊悚害怕。
此番三人探身下来是为寻找疫病的根源,这是身在最高层船楼精致阁房里卓库勒的提议,他目睹一具具尸体被抬出船舱扔入海中,眼看着船员们身处惊惧惶恐之中,便召来玛提欧神父与全船唯一的女医生苏菲,共同调查这场疫病的来源。
苏菲不但不怕,反而对这性情怪异莫测的吸血鬼有了几分赞赏,由此想来他也并非毫无人性。只是此刻,她仿佛有着一丝担忧。
“诶!卓库勒,你没事儿吧!你的眼睛里怎么在流血?别吓我啊!”
苏菲被眼前的怪异所见弄得有些紧张,她听到下层的剧烈声响才赶紧寻着声音找了过来,却看到吸血鬼卓库勒立在幽暗之中一动不动,眼睛、耳朵、嘴巴甚至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渗出一股猩红的液体。
一条臂膀将她拦在身后,阻止了她更进一步的探查。
“我们还是不要靠近的好,这反而会影响他解决麻烦,如果连他都解决不了……”
苏菲急切道:“连他都解决不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神父无奈道:“那我们就得跑了。”
无数鲜红液体自吸血鬼身体涌出,牵连着身体的阵阵痛苦颤动,只是在他眸里有着无数光华闪烁,那是一个个来自遥远年代的记忆,每一道光华闪烁中都有无数身影在其中幻灭。
待最后一滴猩红液体涌流而出,这滩液体自发涌动,在卷起散落地板的条条布带后,重新化作一个全身裹满绷带稍显佝偻的怪异男子。
“你是……孔苏?”
怪异男子突然镇静下来,将脖颈扭了一个离奇的角度,一双猩眼盯向处正是那个挡身在苏菲跟前的神父。
“哦?你知道我?可你……怎么可以直呼神的名字!”
那怪异男人瞬间崩散身上裹缠的无数布条,自布条中挣脱而出一只黑色绒毛的巨大蝙蝠,两翼一扇在舱内掀起一阵巨风,刮得数百名黑奴东倒西歪。眨眼之间,巨大蝙蝠在舱内疾速飞驰,朝着神父所在的方向扑咬而去。
苏菲睁大眼睛目睹这突然生起的变化,她心思急转已想好了抽身的退路,可身体的僵滞感却无论如何都难动分毫,她想不通怎么突然就现出一条如此巨大的蝙蝠。
“要死了么……”
她闭上眼睛,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心里想到的反而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小花园里读诗的丈夫面容。
只是在这紧张关头,又有一些震耳的嘶吼打碎了她的回忆,将其重又拉扯回圣路易号阴冷的底仓里。
“一个丢失了为神权柄可怜家伙,还有什么资格妄自称神!”
疾驰在空的蝙蝠巨身被一股大力猛然拉扯坠地,长长的尾翼被卓库勒牢牢锁在手里,来自尾部的剧烈疼痛使其发出震耳嘶嚎。
“全能的上帝呀,请您倾注仁慈的目光,您的子民需要从恐惧与折磨中脱离,请赐予……”
一手紧抓胸前纯银十字架,一手高举起瓶装圣水正在吟唱驱魔祷文的玛提欧神父突然一个趔趄,手中抓握的圣水已被身后的女人抢了过去。
“来不及啦神父!”
女人将圣水瞬间泼洒而出,撞在银十字架上又裂散成无数晶莹水珠继续前扑。
万千水珠泼溅在巨大的蝙蝠身躯,巨身蝙蝠突然露出一丝焦急惊惧,如同破布裂成碎絮,瞬间又化散成无数巴掌大小的蝙蝠,那些但凡沾染了圣水喷洒的蝙蝠无不落在地上抽搐身躯,在阵阵突起的焰火之中燃烧成灰烬。
整个底舱凌乱飞舞着数不清的蝙蝠,最终寻着敞开的舱盖,向着甲板上层逃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