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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生活迹象,最多还剩五成。”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许州城是一个坚固主城,常住人口约有五万,蝎娘娘借道而来也不过一个多月便已残害无数,她是真想把许州城化作一座鬼城。
席面上的一张桌案能容两人共饮同食,贺离恨在梅问情身边,狐仙儿则在右手边临近的桌案,而那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正好落座对面。
她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生长着鳞片和角的脸,面庞跟蛟龙类似,但她浑身既没有香火味儿,也没有海腥气,光凭气味而言,很像个纯粹的人类。
桌案上燃着白色蜡烛,每个席位上食客都面貌不一,奇形怪状,大多是猖獗丑陋的异变鬼物,也有些长着兽脸、不成气候的妖。它们之中有的第一次入席,惴惴不安,有的神情期待,早已是蝎娘娘宴席上的老饕。
上首的位置是空的,在上首的右侧第一个,则坐着一个腰间挂着葫芦的年轻男子,放眼望去,他的外表是这些东西里面最像人的。
“那个人就是巫郎。”胡掌柜悄悄道,“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
根据司天监的情报,蝎娘娘麾下有数位鬼兵,两大护法,一个是她的干女儿怨魂蛛母,如今已经被巡逻使切成碎片,另一个就是“巫”,这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而且是蝎娘娘的男奴爱宠。
巫长期跟蝎娘娘交合,身躯早已阴冷无比,寿命短暂,如风中烛火摇摇欲坠,但不知道蝎娘娘用了什么办法,居然为他续了命。而这人也不是没有本事的摆设花瓶,他身后站着“柳先生”。
“要不是我家胡三太奶她老人家忙碌,我还会怕他身上的柳大先生?”狐仙儿酸溜溜地道,“柳大先生总找这些年轻小爷们当弟子,这出马弟子给别人家鬼物效力,她竟然都没过问。”
北方域外之地有胡白黄柳灰五大仙家,吃人供奉、保家收徒。巫郎便是柳家“柳先生”的弟子。
“你这胡家子孙给朝廷做事,你三太奶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嗨……那能一样么……”胡掌柜摸了摸鼻尖。
不多时,一道道珍馐美味被傀儡们端了上来,依次呈现到食客的面前。精致玉盘当中放着薄薄的肉片,上面洒满了酱料,每一道菜都异香扑鼻,看着美味无比。
胡掌柜食指大动,犯馋地盯了一会儿,见他们夫妻没动筷子,吞咽了一下口水,她刚扭过头想询问梅问情这菜有没有问题时,便听见两人的对话。
梅问情:“切得够细致,连腥味儿都没有。”
“人肉宴。”贺离恨道。
“她这主人真不够意思,只想着宴请那些鬼物妖魔,也不知道多为咱们人考虑。”梅问情单手抵着下颔,稍微偏头,珍珠白羽耳坠随着她动作晃了一下,“若是我脾气不好,恐怕要掀桌子了。”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单手按住蛇刀的柄,眉目平静地道:“你现在就可以掀。”
他虽没有刻意去哄,但总能让梅问情愉悦开心,她唇边微勾,眼中带笑地环过他的肩膀:“收收杀气,我的好郎君,这菜还没上完,你且容忍一会儿,要不就多看我两眼,务必能看得含情脉脉、满腔柔情……”
贺离恨一身的寒意尽数消退,不自在地道:“谁要看你,这张脸我整日对着,都要看烦腻了。”
话虽如此,他却将对方的手握住,若无其事地放在腰间,还悄悄在她手背间覆上自己的手。
梅问情并没发觉他的小动作:“你还要看许久,这就烦了,那怎么行?”
胡掌柜听到这里,一边对这桌子美食兴致全无,一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过滤两人的打情骂俏。
菜品上齐之后,席面上响起咚咚咚的鼓声,嘶啦声不绝于耳,那些长着蝎尾的鼓童从红漆大鼓中钻出来,趴在大鼓的顶端向天空望去,此起彼伏地喊着“娘亲”、“娘亲——”
四周一时纷乱不堪,这些鼓童的叫声重叠起来,令人头晕目眩、目不能视。这些对梅问情却无影响,在她眼前,这场露天宴席的上空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瞬间就被庞大的鬼气所晕染,如同乌云盖顶。
跟这位鬼王一比,那位“新嫁郎”身上的鬼珠几乎不值一提。她那滥杀无辜、吸食生魂所得的鬼珠,若是能配合灵药练成丹丸,说不定能一举修复贺郎的筑基灵台。
梅问情如此想着。
乌云盖顶之后,天际鬼气汇聚的乌云之中,迎面驶来一架凌空的大辇,飞辇豪华繁丽,周围翻飞着系带。有矮小而青面獠牙的小鬼架着飞辇,向宴会中央驶来。
在飞辇座椅之上,一个披着黑色大氅、广袖纱裙的女子慵懒斜倚着,她相貌平平、眼尾微勾,似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裙,身材窈窕婀娜,在蝎娘娘的肩膀上,正趴着一只蝎尾鼓童,鼓童一旁就是在城门口敲鼓的蒙面女,尽皆侍奉随行在她身边。
飞辇落下,巫郎起身迎接:“妻主夜安。”
蝎娘娘光裸着双脚落地,抬手点了点肩头鼓童的脑门,四周头晕脑胀的婴童叫喊声就瞬间停下。她揽过巫郎,声音冰凉地道:“你在这儿坐什么,同我上座。”
说罢,她便领着那男子坐到主位之上,环顾席上之人,随意道:“蛛娘越发不听话了,夜宴已经许久不至,她可同你告假?”
巫郎道:“不曾见到她。”
蝎娘娘冷哼一声,对这个义女大为不满,她勾松了身旁青年的外衣,伸手环绕住他的腰,附耳道:“若非我成事在即,早就收拾了她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只是有些事情耽误不得,用过这顿丰富佳肴,我就宰了福姬给你续命。”
“柳先生说我的病……”
听他提及另一个女人,哪怕那是一只蛇仙儿,蝎娘娘也大为不悦,伸手捏了他一把,巫郎脸上便泛起红晕,吃痛地闭口不言了。
许州城城主之女的小名就叫福娘。
鬼王已到,诸位食客便顺理成章地开席,那些怪异生物大多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只有他们几人连同那个新入席的、脸上长着鳞片的女人没有品尝。
上首的蝎娘娘望向几人,先是在那个脸上长着鳞片的女人身上停顿了一会儿,考究似的凝望片刻,忽笑道:“原来是个误食了蛟珠的人,这当然是座上宾,小婉,你看走眼了。”
旁边名叫小婉的蒙面女无声点头。
“这两位……”她转而看向梅问情。
蝎娘娘仔细端详时,她肩头的鼓童抬起脑袋,猛然大叫道:“娘亲!她欺负我,她欺负我!”
这鼓童数量众多,但似乎所有鼓童的记忆和行动都被这一只所调遣。它大叫之后,又心有余悸般紧紧拽着蝎娘娘的衣衫,流露出因痛畏惧的神情。
蝎娘娘盯着梅问情脖颈上的金纹瞧:“我这小儿什么也不懂,大抵是冒犯两位了吧?”
梅问情大方地随便她审视,只是搂着贺郎,伸手捧着他的脸转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地道:“她穿得不正经,你少看她。”
蝎娘娘愣了一下,低头扫一眼自己胸前的薄纱,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不是遇到两位,我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了不得的人物,真能从那群凡夫俗子中脱颖而出,而不是只靠那些巡逻使安定四方。”
她站起身敬酒:“这样的人物,我要是没有结交,那就大大可惜了。”
梅问情也端起酒杯,象征性地跟她隔空跟她碰了碰,像是给足她面子,然而收回杯时却没有喝,而是随手泼在了地上。
酒水哗啦啦地渗透地面,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而这个不知死活的紫衣女人竟还微笑着开口询问。
“在下姓梅,是申州的一个教书先生,跟堂堂鬼王比起来,真是平平无奇。”梅问情口中说着平平无奇,仿佛读不懂众人脸色般地道,“你不跟我结交,其实不可惜,但要是错过了我这夫郎,那就要后悔不已了。他可是——”
“会用一把带着魔气之刀的凡人。”蝎娘娘打断了她,“不过如此。”
这应当也是鼓童传达给她的。
蝎娘娘仿佛揣摩不出她的底细,盯着她又道:“梅娘子为何不食?难道是饭菜不合口味?”
梅问情转头看向贺郎,低声道:“你来吧。”
她一句话没说清楚,一直看起来安静乖巧的贺离恨仿佛已经洞悉她的想法,替她起身“砰”地踹翻了面前的食案,满桌子的人肉宴洒了一地,骨盘碎裂。他手心按刀,面无表情地道:“你这鬼东西看不起人,没有一道菜是人能吃的!”
梅问情拉了拉他的衣角:“多骂两句。”
贺离恨神情冷酷,目光如冰,气势惊人:“将我等请来一起宴请,却丝毫不顾忌我们的感受,难道这些受你款待的鬼物妖魔有本事,我就没有本领,杀不得它们?”
此言落下,他抽刀劈下,食案一分为二,碎成两半。
如此露天大席,居然一时间寂静得落针可闻,那些只知道胡吃海塞的鬼物瞪大了眼珠,望着他手里魔气缭绕的蛇刀。
只有梅问情笑意愈浓,温声夸道:“贺郎俊美英武,就该露两手给她们看看。”
贺离恨顾忌着上首的蝎娘娘与巫郎,其他的鬼物尽是乌合之众,还不必放在眼里。他伸手握了一下梅问情的手指,将她挡在身后:“哪来这么多要求,得寸进尺。”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却刀气一纵,恢复了几成的筑基灵台勾动魔气,扫出一片摄人刀光,直直穿过宴席,从他手边劈到蝎娘娘面前。
刀光穿过十几张食案,将那些吃人肉的鬼物一刀劈尽,粉碎当场。刀气最后撞到蝎娘娘身前,将女人面前的厚木桌案劈裂开一条缝。
刹那之后,这条缝扩张成裂隙,如蛛网般布满桌面,正好裂到蝎娘娘面前。
蝎娘娘不怒反笑,单手按住桌子:“看来是我小瞧两位了,不知道贤伉俪来许州城,是有什么要事么?也是应城主之邀,参加那什么天人大会?”
其余还活着的鬼物也不再大口吞吃,心惊胆战地望着贺离恨。而这鬼王对这些“食客”似乎也并不重视,并没因此勃然大怒。
贺离恨道:“鬼王对这些事了如指掌,可我到了许州城,却见城主府府门紧闭。”
蝎娘娘露出得意神色,低头喝了巫郎喂的一口酒,道:“两位来错啦。这许州城城主是个不守信义的小人,她那女儿福姬,我分明为她治过了病,虽没治好,可只是求她一口肉吃,城主就与我翻脸无情。本王实在没有办法,才吞吃了这个无情无义小人。”
“这么说,”胡掌柜悄悄跟梅问情道,“城主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这话仿佛让蝎娘娘听见了,她大笑了半晌,指着身旁的巫郎道:“我是为心肝宝贝才要福姬那一口肉的,她背弃信义,自然得拿命来填。”
贺离恨转了转手中的细刀,目光如渊:“主办之人都在你腹中,那这天人大会,看来也是一个圈套。”
“若非圈套,怎么能套中这么多网鱼呢?小郎君这么有能耐,不也踏足在我的罗网之中么?”
她素手一指,手中扫过眼前的所有食客,在诸多鬼物呆愣的眼神中堂而皇之道,“我喂养了你们许久,如今,也该是你等偿还本王了。”
霎时,将天空染成漫天乌云的鬼气磅礴而下,鬼物食客们惊恐得看着这一幕,才反应过来一般四散奔逃,然而在蝎娘娘的面前,却被一只只地捆绑起来,她张口一吸,那些鬼物便呲溜一声化成青烟,被她吸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