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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半生清明半生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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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胡亥露出一个惊讶的神色,用余光看了看君王身边的侍医,却见夏无且却对他连看都没看——他也的确是惊讶的,他没想过要在赵政身边做些什么。他本以为这样的事情轮不到他来,可在赵政的注视下,他无法选择。

    他想离那个叫夏无且的人远一点。

    他听说过这个人,很危险,与他差距太远。

    总之他虽然称不上是好人,夏无且这个人却一样让他不舒服。

    可是他只能缓缓地,把短短的距离走得漫长,他穿过人群间狭小的过道,衣带摩擦,他尽可能的不去关注那些异样的目光,只看着地面走向赵政。在视线的范围内容纳下了一条台阶的缝隙,他才停了下来,对着赵政看了半晌,却见赵政就那样看着他,他便不好意思先一步不作任何表示地低下头。

    赵胡亥轻轻地笑了一下,算是对赵政的回应,然后便立刻垂下头来。

    这只是他一贯的表现罢了,沉默寡言,却在需要他的时候,把话在丝毫不需要组织的情况下说得流利。

    赵胡亥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只不过是在前一天的夜里,把一盏萤火燃烧许久,在心中,在竹上,打好了长长的的稿子,大概十句话中,最后能用到的也就只有一句,可那一句话,只要是用上了的,赵胡亥就心甘情愿。

    再回想婉儿的教诲,大抵也是如这样的。

    “陛下,臣来迟了,请恕罪。”身后却有声音在赵政说话前,骤然插入。不亢不卑,好像有千万种理由解释这种事情的发生,又看不出倨傲。多么熟悉,以至于赵胡亥根本不愿回头去看。

    赵舜高!

    “陛下,子高的夫人染了病。实话实说,算不得是什么重病。只是子高一向无心牵念政事,本来子高就只对文学稍有研究,陛下听不听臣的意见,也没什么区别,所以臣便多陪伴了夫人一会儿。子高是一贯如此的,望陛下见谅。”

    他说完,见赵政没有丝毫愤怒的意思,便向他行了礼,几步走到赵扶苏身旁。

    赵舜高这样一个人,的确没什么人厌烦,却也没多少人认为,这样一个人物,会和未来的秦二世之位扯上什么关系。他平素只爱古籍诗文,没事时也只与夫人恩爱和谐,对诗赏月——那位夫人也是个极有才华的姑娘。

    在政事上,他也鲜少有自己的观点,只是觉得差不多无所谓就好。可是只因一向与赵扶苏走得近些,所以总会给人一种他也是倒向儒生一边错觉。

    亦不知是不是一个深谙树大招风之理的人的明哲保身。

    赵胡亥的心情就有些魂不守舍,脑海中许多事情一并运转,又要勉强聚集了精力,听赵政说了些什么。

    赵扶苏是怎样想的,映雪几乎已经全部告诉了他,他根本不用担心。

    他有什么好愧疚的?来自于亲爱的大公子的那些关照,只不过是一种表达的委婉的同情。同样都是没了娘的孩子,可芈夫人是谁?他的娘又是谁?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太多的印象。

    “子高大可放心,其实也占用不了诸位多少时间,一会子高就接着回去陪伴美人好了。这里只是想要通知诸位一下,秦国早就以实行了法家思想,不是如此,如今天下还不一定是何种模样。如今,那些法制,怎么能是说改就改的?”

    他已经说得很直接,实在是不想留给赵扶苏再说下去的机会。

    毕竟还是未来的秦二世,总要尽可能的,减少一点负面的评价。

    也是一种爱,可惜血气方刚的孩子无法理解。

    他就又搜肠刮肚地补充着:“况且听说过,儒家书籍中,妖术混杂,这种变了味的文化,又怎能成为国之根本?难道是告诉着天下人都去学习什么妖术了?”

    “陛下言之有理。”赵胡亥听罢,旋即补充,“若是朝廷中的各位都各持己见,那国家又怎么才能实现陛下所希冀的‘大一统’?秦国便是从始至终都只能有一种治国思想,方能减少祸患,不然贻害无穷。既然都已经有了各位先君践行多年的秦法,为何还要重新大改呢?难道就不是劳民伤财了?”

    赵胡亥每听着赵政的一句话,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一句话。不过就是那些词汇,当他记下了,就放在心中默念。知道磕磕绊绊的词汇变成了顺利的话。总归是只有那些说法的,想着想着,到底能想起来些。

    “陛下,是谁说过,那些书籍中,就全都是妖术了?扶苏亦曾粗通,也未见如陛下所言。”

    “大公子觉得什么是‘妖’呢?那些鬼怪神明,也就只有楚国才如此兴盛。妖言惑众又是哪个‘妖’呢?但凡是影响了国家统治的,全都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妖’罢?”赵胡亥却抢先了说。

    “朕今日叫你们来,也不是听你们争辩的。这只是个通知。你们若是要吵,那便自己回去吵。朕总之是没心情听这些的,都散了吧。”他虽是这样说,却听不出来除了疲惫之外的其他痕迹。

    赵胡亥明白,他绝不是愤怒,他能感觉到,父皇对他前所未有的重视。大概这样了,传到赵高耳朵里,才不会责怪他没出息了。

    淳于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已被赵扶苏与赵舜高带了出去,而赵扶苏亦是脸色阴沉,已是收敛了许多,未敢全部表露。

    而赵胡亥,又一次抬头,浅浅地向着赵政笑了笑,待到人群散尽后才缓缓走了出去,孤身一人,无人陪伴。

    半晌,他唤着:“秋儿?出来吧。”

    霍聆秋从后面盖住赵政双眼:“陛下猜猜,是不是妾身?”

    赵政配合地“呵呵”一笑,把霍聆秋拉到他眼前:“秋儿,你也听到了,你对这种事情,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躲到后面看咯,要不然呢,陛下也不能让妾身光明正大的看啊。”

    “秋儿,朕是认真的,这种事情,你会这么想?”

    霍聆秋正色:“陛下就是陛下,秦国就是陛下的秦国,陛下做什么决定时,征求别人的意见,那是对他们的尊重,而陛下自己决定了什么,也无可厚非。陛下是怎么想的,还管那些人做什么?”

    赵政却叹息。

    霍聆秋立刻促狭起来:“是妾身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妾身也不懂这些的。妾身只是随口一说,陛下不要当真的了。”

    赵政看到霍聆秋被他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弄得局促不安,便一把揽过她:“朕又没说与你有关,只是最近被这些事弄得有些烦心罢了。”

    “陛下若是烦了,不如出去放松一下,比如狩猎啦。也是给那些大臣们一个时间,让他们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应该这么做。”

    “秋儿说得……大概也有理。”赵政想想,随时应答,却充斥几分无奈,“朕的确可以考虑一下。”

    “无且,去告诉赵高吧,让他负责便是了,你还是专心,做那件你该做的事吧。”

    “唯。”夏无且一直候在一旁,此刻领命,方才退下,同时动动嘴,活动一下笑僵了的脸部肌肉。

    他明白那件事是什么。

    可以利用一下,直接把淳于越和赵扶苏推入绝境。

    长生不老药!

    赵扶苏与几个友人相知的书楼,就连莫倾也只是在匆忙中看了个大概,多少景致未尝观赏。她亦不知,楼后不仅有菊花,菊花谢了,黄叶落了,还可以在风的裹挟下,飘飘忽忽,泛舟湖心,在波澜的漩涡中游荡,幽邃的清澈中沉沦。

    楼后是湖。

    莫倾虽在咸阳定居已久,却还未尝遍观咸阳景致。自己一个人走遍咸阳城,想想便不胜孤独。她亦不是映雪,她一向只想着在自己的世界里求一片清净。

    赵扶苏难得的大醉。

    没有淳于越的事,没有赵舜高的事,没有荆荷的事。

    哪怕朋友再多,心中的苦也不是说懂就能懂的,大概这个时候,蒙将军在可能会好些。

    只可惜,蒙将军的一腔报国之志,也得以在边塞的戎马倥偬中实现,他却只能把时光研磨进颓然的深渊。

    坐在湖边的枯木下,远方有灯火,眼前有小船,在他眼前的水波中,为了风行走的痕迹摇摆,或是赵扶苏自己无法分辨的,他的幻觉。

    他大多数时候是清醒的,清醒的大多数时候,又很累。

    人为的,时不时不够清醒一下。

    就是让平日里一贯愤世嫉俗的那颗心,暂时失去了那么多思考的机会。

    还在滚烫的胸膛里跳动,只不过是没有了由内而外的温度,变成了单调的,荒芜的,连续运动。

    树皮粗糙,尤其在一个干涸的季节,就只剩下了裂隙的触感,隔着衣裳,仍有粗糙之感透过。只是赵扶苏没心思追究,只是后背的外衣,被刮抽了痕迹。

    只怕这个时候,大概焚琴煮鹤的事情,他也是干得出来的。幸好湘妃箫不在他身边。

    而他出神,好似有雾凝成了实质挂在她的眼前,视线透过了牢笼看远方,包括湖光,包括月色,分不清湖水与远山的分界线,分不出月色究竟是缺是满。

    灯火的倒影在水波里荡漾,恍若梅雨时节淹没在漫天霏微中的渔火,在风中唱一支明朗通俗的调子。月不论是圆是缺都别有一番哀愁,或身形淡寡薄凉,或用在浑圆中光华黯淡。

    他正想办法看清眼前,只如困了,无法睁眼,无法抽身。

    可手中的酒却被人骤然拿走。

    那只手无可避免地与他的手接触。

    那是一只细腻的,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