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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山有扶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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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些呢?”夏无且感受仲夏风声,已经呼啸中席卷而来的凉意多了许多,可依然燥热。

    “好些了,看来无且对这宫中的了解,比朕还要多啊!”赵政由衷夸赞。

    “臣不敢。宫是陛下的宫,陛下不了解只是因为陛下忙于政事,无心四处游走,此乃国之幸。不像臣,只是闲人一个,没事才得宫中游荡。”

    赵政听罢嗤笑:“无且倒是会说。”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

    “陛下听,臣好像听到有人在唱歌。”夏无且随口说道,脚步却并没停下,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进着,只是细看好像慢了些,在为帝王准备着一个停下,改变方向的机会。

    清冽的女声传来,她声音却偏低,把明快的小调唱得如同是怀念,在曲调深处插上了白得清淡、黄得郁结的花朵。

    时而曲调转得沙哑,像把一抔黄土从时空的缝隙中洒下,便模糊了清韵,洒在桑树下,洒在莲叶中。女子只似悠悠的怀念,乐声只似悠悠地挑弦。明明琵琶便是个清越的乐器,可她偏偏改了调子,多弹起来黯哑绵长的四弦。

    一时间记忆如同青石板,多少行人从上匆匆走过,无人驻足观看,灰色的尘霾在年年岁岁的积累下,镂刻进石的缝隙。一道道灰色的痕迹布满,那石便看上去碎了。

    她唱道——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这是断断续续的,剩下的句子时而在吹去了酷暑的风中一同散了。

    “陛下……怎么了?这唱歌的,大概是十八公子的歌女,若是打扰的陛下了,臣便去提醒一句。”

    “十八公子……”赵政想着,却并想不起来,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好像还是那个小孩的样子。

    他不出所料,提醒道:“就是公子胡亥……需要臣提醒公子么?”

    “不必,我去看看。”

    夏无且惊奇地笑:“那……陛下可还需要臣陪同?”

    赵政似乎想起来什么,露出一点淡淡的自然,似乎是……甜蜜?不过有些奇怪,所以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宽容:“我一人就好。”

    “啧,大公子,陛下走了,我们也谈谈?”

    “夏大人想说些什么?”赵胡亥淡定如是。

    夏无且无奈遇到大公子如此认真,不过还是笑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无聊而已,向你请教一下,怎么装个好人?”

    “自然是极简单的,不过扶苏只怕夏大人学不会。”赵扶苏不恼,反而认真给夏无且解释起来。

    夏无且也顺着说下去:“哦?大公子说来听听。”

    “心中不坏,便是好人。夏大人若是对自己有信心,尽可以试试。”

    夏无且又笑了起来,只怕有人不明真相地看到了,还会以为是一个温柔的侍医,在和他的至交把酒言欢:“看来大公子这个好人装得不容易啊,竟然如此麻烦,我只觉得,能笑得漂亮便好,世人谁也看不出我的本来面貌。”

    “至少还有我知道呢吧。”

    “大公子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多好的朋友呢!”夏无且这次换上了嘲笑的外衣。

    “宫中难得乐声不落俗套,夏大人不如好好欣赏一下,这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杰作了。”

    “呵,大公子倒是能欣赏,什么都能看得透。”

    权臣与皇子,就这样已一种奇怪的方式,虚与委蛇。

    赵扶苏寻觅到了难得的安静,他极力听觉追随着乐声,却没看出有多少欣然,反而无限伤怀,把明明不应该出现在记忆里的碎片拼凑成桥,连通过往。

    “倾儿,别怕,应该快了。千万别怕,如果贵人估计得没错的话,父皇应该很快就来了。”

    真是个不会演戏的孩子,这个时候,明明应该做出来的是闲来无事听个曲子的样子,最好再无限感慨地表达一下不能为他的父皇庆贺的遗憾,以及对父皇的想念。可这哪里像是个百无聊赖的样子?简直好像她不是唱的《山有扶苏》,而是施着什么巫术。

    可他还在安慰着她,他竟也看不出来,她比他平静了许多,才真的像个懵懂无知的歌女,只懂得那些靡靡之音。

    反正帮了,她便帮到底吧。

    莫倾乘着伴奏的空闲时期,小声说:“你快说说你父皇,大点声。”

    赵胡亥把手死死抓住莫倾的手腕,方才抬起手来的地方已然能在阳光下看到一片暗沉的,烙有杂乱掌纹的湿迹:“倾儿,你这样说,会让我很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真的与你在一起过,我们之前的那些时光是不是都是真的,还是我对着父皇的女人,做的一个梦。倾儿,给我点真实好不好,让我相信你真的存在过。”

    莫倾拿开了他的手:“我要成为你父皇的女人,这才是最真实的。十八公子,别闹了,莫倾其实从来没有出现过。”

    赵政的声音不期而至:“胡亥好兴致啊,找来的歌女,比朕的都要好了。”

    “拜见父皇。”赵胡亥慌乱跪下,看着却好像进来的是个什么野兽。

    他却没想到,莫倾比他更加慌乱,琵琶发出一个弹走了的音,尖利而长久,好像战场上战至一缕亡魂的战士呼啸得声嘶力竭。

    “你们怎么都那么紧张?说了什么朕听不得的?你说,怎么吓得把弦都要拉折了?”赵政心中奇怪,却看到莫倾的慌张后着实有些可笑。

    “妾不敢。妾只是惊讶,刚才公子与我说起今日无缘陛下的生辰,心中惋惜,只因许久未见自己的父皇一面。想不到话音刚落,陛下就出现了。”

    赵政不由得多看了赵胡亥几眼:“她说的可当真?”

    “是……”赵胡亥不敢看莫倾,心中难过起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莫倾,可就是舍不得,就好像小时陶土的人偶,大了后剔透的玉佩,他从来不愿意借给别人,哪怕摸一摸。他就这样因为一份替代的感情,不愿意放手。

    优柔寡断,懦弱无能,赵高说得也真准。

    “那如今朕来了,也不见你兴奋,难道是叶公好龙,只是说说而已。”

    “父皇整日为朝政挂心,难得生辰庆贺,却突然跑到这里来,其实胡亥虽然想见父皇,但也不希望耽误了父皇休息。儿臣惭愧。”

    他咬咬牙接着说出后半句,嘴唇开始泛紫,其实就连莫倾都觉得,这个语调很假,简直假到了一定程度,好在赵政只对莫倾有些兴趣,没太关注:“既然父皇来了,儿臣……便给父皇一个……贺礼。不如父皇把……倾……莫倾带走吧。”

    好一句凌乱的话!

    “这真是个……特别的礼物!”

    赵政感叹道,却并不排斥,还有些等待自己儿子的这句话。

    不过虽然唱着同样的曲子,她和芈晗可一点也不像,甚至一点共同点都没有。亲爱的公主殿下,好像什么都不怕。

    是啊,就连死也不怕。

    “你叫莫倾?”他问道。

    “是。”

    “为什么会喜欢《山有扶苏》这首曲子呢?”

    其实最喜欢的,还是《易水寒》吧。

    有个英雄用这首曲子刺杀眼前这个人,可她却在用另外一首曲子讨好同一个人。

    她是个女人,怎样都算不上英雄的。

    “这种爱,大抵很美好。”

    莫倾只能这样说,事实上,她也的确觉得这种爱很好,但是并不渴望。

    赵政随口问道,并没有特别渴望莫倾有什么回答:“胡亥说你是礼物?那你愿不愿意,和朕走呢?”

    “凭公子吩咐。”

    她想亲自听赵胡亥再次强调,明明这是个想要皇位的小孩子,却又顾及得那么多,等他亲自过了这一关,也就好了。

    “父皇喜欢的,儿臣自然没什么舍不得的。”

    赵政远望天光,正如在一片潋滟的蓝色中,由素手般的白云研墨,倒进天流,从中心缓缓流淌到天边。他转身离开。

    “今晚朕会让人来接你。”

    他不给莫倾叩拜谢恩的时间,也不由赵胡亥的脸色一点点苍白,就这样带着一个帝皇应有的决断远离。

    赵胡亥蓦地笑起来,爽朗得,哈哈大笑。他投入再来其中,几乎笑出眼泪,这种情况下出现的几欲泫然的场景让他自己都觉得滑稽。

    入夜。

    赵扶苏跪在榻边,荆荷便递上来玉杯:“公子,喝水。”

    她说话一贯的简洁。

    他几乎是仅用干裂的唇碰了下水面,便把杯子还给了荆荷,恍如蜻蜓点水:“阿荷,拿箫来。”

    荆荷诧异,赵扶苏不过是去庆贺了暴君的生辰,怎么就突然想要吹起箫来了?她并不问,把杯放在一旁,取过那只湘妃竹的洞箫,摆在赵扶苏面前。

    这样一种悲情的植物,浸染了浓浓泪水才生得如此斑驳,似乎生来就是用来吹那些无限哀矜的调子的。

    赵扶苏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但荆荷却在呆愣中听到了一曲悠扬的小调,她从没听过,可听起来却像小姑娘与情郎的温言软语,好像在讲什么情话,却也像姑娘用与生俱来的骄矜说起几句玩笑话。

    赵扶苏却吹得投入,那双习惯拉弓、习惯使剑、习惯抽刀的手,也可以细腻起来,在箫上寻觅那些细小的空,看一个个凸出的骨节屈伸晃动。

    他用眼神授意荆荷坐下,他还在轻柔柔的吹,一首在他有记忆起就充斥在心湖中挥之不去的旋律。

    那个刚烈绝艳的楚国女子,也曾经爱唱这首歌。

    她站在花间无心哼起的小调打动了一贯高高在上的秦王。

    但或许是个错误。

    他愿意暂时追随记忆里错误的脚步再次错下去。

    他在心中沉默地念——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