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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的金陵城,熙来攘往的车马和行人。
沿街两旁排满了商铺,卖胭脂香粉的、卖布料成衣的、卖茶叶茶具的,文房四宝、金银首饰……
酒楼里有戏班子,茶馆有说书人。
只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就能在这座城里生活的不坏。
巳时一刻。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
安记粥摊的老板安小六已经开始收摊。
最近粥摊生意好到不真实,总有一些衣着光鲜的有钱人呼朋唤友,到这家小小的粥摊喝粥。
这让老客们不能理解。
要知道安老板的粥固然好喝,但因定价低廉,用料考究的程度也极为有限。
这些有钱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吃多了山珍海味非要尝试平民的食物?
几经打探,老客们总算知道一个半月前小老板出门办事,途中救了“活财神”朱家的小公子。
这些有钱人也不是上门喝粥的,他们只是想要巴结朱家人找不到门路,跑到安老板这里碰碰运气。
搞不好能遇到朱家人也说不定。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尖叫声、吸气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声洪亮的“快闪开”,安小六听到两道冰冷的声音
“一个轻功卓绝的假脸。”
“一个武功高强风流好赌爱管闲事贪恋美色……宿主小心!”
两道人影从空中疾速翻过。
其中一个人踩着安小六的板车借力……
“嘭!”
一声巨响。
安小六板车上摞好的矮桌矮凳散落一地。
伴随着富贵儿一板一眼的“您的摊子正在遭受攻击”,整个板车从侧面歪倒。
粥桶晃悠了两下,倒扣在了地上,桶盖滚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咣当——”
“哗啦啦——”
板车上叠好的白瓷碗碎了一地,汤匙随之散落。
“假脸攻击了您的摊子一次,您的汤碗破损五个,已无法修复。”
“您的汤匙破损三把,已无法修复。”
“请宿主尽快撤离危险之地——”
不等安小六行动,头顶传来一声
“小心!”
在一片尖叫声中,安小六被人重重推开,倒地瞬间脚踝扭了一下。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布棚塌了,竹竿刚好砸在安小六刚才站立的位置。
“您的布棚出现损坏,尚可修复。”
安小六趴在地上,望着眼前一片狼藉的飞来横祸,表情逐渐扭曲。
她的脚扭了,很疼。
就……还不如被竹竿砸一下呢。
太阳越升越高。
安小六一瘸一拐走出医馆,身边是一脸惭愧的陆小凤。
这是自关中一别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陆小凤做梦也想不到,他和司空摘星比试翻跟头会连累到无辜的人,更想不到被他连累到的竟是大名鼎鼎的瘟神。
更更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瘟神居然会在金陵城经营一家小小的粥摊,每日辛辛苦苦的卖粥。
想到那句瘟神弟弟那句“姊姊平时穷得很,只舍得用竹针”,陆小凤面露愧色
“安姑娘,对不住了。”
安小六没有说话,她定定望着陆小凤。
虽然不太明白这个男人究竟是如何一眼认出自己的,但是——
你都说对不住了,难道不应该表示表示吗,比如……“十倍赔偿”之类的?
陆小凤是个聪明人,就算他不是,安小六此刻的眼神也过于直白了一些。
他笑了笑,潇洒地从怀里,从怀里,从怀里……
他怀里有金陵十六楼最美的姑娘送给他的汗巾,有女人绣的荷包,有地下赌坊的银牌,有……
陆小凤尴尬了。
“赶快走,他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富贵儿尖叫。
安小六眼中期待的光熄灭了。
作为一个过目不忘的人,陆小凤记忆力向来很好,他记得自己是有钱的,那为什么忽然又没钱了?
刹那间,陆小凤脑子里跳出来一个名字——
司!空!摘!星!
“抱歉,安姑娘,我有事先走一步,你的损失——”
“陆大侠,不必了。”
安小六截住了陆小凤想要说的话。
她已经不想再和另一个穷鬼打交道了。
于是,在陆小凤复杂地情绪中,眼神如死一般沉寂的安小六推着她老旧的板车,一瘸一拐地驶入人群中。
……竟连医药费都是自己付。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晌午,安小六推着板车拐进宽敞的小巷。
她喜欢这条烟火气很浓的巷子。
走了一会儿工夫,她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自家门外。
因为姐弟俩救了火孩儿,火孩儿的父亲“活财神”朱老爷对他们家非常感激,三天两头派人过来送东西。
安小六也是接触过朱家人后才知道,野山参是可以成车出现的。
——呜,有钱真好。
正想着,一道笑嘻嘻的声音响起
“六姐姐。”
只见从自家大门里窜出来一个身穿火红色衣裳,长相讨喜的小男孩。
正是一个多月前,安小六和狗哥在开封地界救下的朱家小公子,火孩儿。
安小六笑了笑“小公子,你怎么来了?”
火孩儿笑嘻嘻道“我姐姐从家里偷偷跑了,我爹爹焦头烂额,正四处托人找她,我怕成了我爹的出气筒便来投奔六姐姐了。”
安小六吓了一跳“那你来我家你爹可知道?”
火孩儿撇撇嘴“当然知道,我才不会像我姐姐那样偷跑呢。”
他似乎对亲姐姐撇下自己的行为极其不满,说任何话都要带上一句,引得朱家的下人不断干咳。
安小六佯装没有听到火孩儿对亲姐姐的控诉,微笑道
“我家情况如何小公子也知道,我怕小公子住着不习惯……”
安小六家环境也不差,凤阳城前车之鉴,安小六特意选了一处阳光灿烂、靠着学堂近的地方。
但对比朱家的豪宅那可就差太远了。
火孩儿“咯咯”笑起来“六姐姐是怕我睡不开吧,我也想到了,我才不要和狗哥哥睡一块呢。”
“那小公子是要——”
却在这时,跟在火孩儿身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狗哥闷闷道
“他把隔壁买下来了,以后就是咱家邻居了。”
朱家小公子好生讨厌,明明自己有姊姊,却要缠着我的姊姊。
狗哥心情都不好了。
安小六也很震惊。
买下来了?居然买下来了?!
“隔壁没想要搬家吧……”
安小六喃喃道。
这条街挨着金陵城很有名的学堂,若没有富贵儿的帮助,安小六这个外地人是绝对找不到这个地方的。
火孩儿很快揭秘“我给了他们十倍的钱,他们一家今早就搬走了,连家里东西都不要了,生怕我反悔。”
安小六几乎要跪了。
这就是有钱人家养孩子的方式吗?
偌大的宅子说买就买了?
得了阎铁珊一盒子银票,自以为告别“穷鬼”身份的安小六再一次感受到世界的参差。
不过接下来火孩儿又道
“我这次来除了躲我爹,还有另一桩要事在身。”
火孩儿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灿灿的请帖,递给安小六“我爹有个老朋友生了怪病,重金广招天下良医,我爹推荐了六姐姐,对方开始还不乐意,岂料第二天就变了脸,来我家又是送礼又是送钱,好话说尽让我爹在六姐姐面前美言几句,我爹哪来的那个面子,只能过来求我。”
火孩儿人小鬼大的说完,又道
“那家人有钱得很,但反复无常的态度令人生厌,六姐姐愿意治就治,不愿意治就不治,我爹爹也说大夫和病人是讲究一些缘分的,让我把决定权交给六姐姐。”
安小六打开请帖。
落款人姓……
“华?”
安小六想了一圈,想不起江南哪个富商姓华。
她当年讨饭时也曾游历江南,对江南巨富如数家珍。
无论是花家还是朱家都是很好的人家,门房十分善良,还给了她米饭。
火孩儿道“是华玉轩现任当家人华一帆的父亲,华玉轩是东南一带有名的古董商,前些年我爹过寿,有人送他一副王右军的字,华一帆远远看了一眼就说是赝品。”
“然后呢。”狗哥好奇地问。
火孩儿得意洋洋道“当然是赝品啦,因为真品一直在我家收着呢,上面还有我姐姐吃油饼沾上的油渍。”
安小六沉默,我要是和狗哥一样是个半文盲就好了。
我不该知道王右军是谁的,我要是不知道,此时一定会更快乐。
“我讨厌有钱人。”安小六在心里对富贵儿说。
富贵儿发出一声抽噎,一哽一哽道“我也是。”
安小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动身去一趟东南。
她本来以为谢烟客不会同意安小六带狗哥去的,没想到谢烟客竟然同意了。
狗哥说“谢伯伯嫌金陵太热了,想回摩天崖避暑,他让我学泥人上的功夫,不会的问姊姊。”
谢烟客自从知道大名鼎鼎的凤阳瘟姬就是安小六,对安小六的师承也算了解,觉得她指点狗哥应该绰绰有余。
安小六有些奇怪“谢前辈教你功夫,对你教导十分用心,你怎么还喊他伯伯。”
依谢烟客对狗哥的用心程度,狗哥唤谢烟客一声“师父”绝对不亏,小少年一直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孩子,一直固执的喊谢烟客“伯伯”,倒不知是什么原因了。
狗哥说“谢伯伯当初要我学武提过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不可以将他的功夫教给姊姊。”
安小六没有插嘴,因为她知道有一就有二。
谢烟客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并不过分,看来是其它要求触及狗哥底线了。
“谢伯伯的第二个条件是我此生不可以忤逆他,我觉得我做不到,因为我不可能事事都听他的,所以我没办法做谢伯伯的徒弟了。”
安小六忍俊不禁原来如此,竟是这么个理由。
她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
“这次从东南回来,我们去一趟摩天崖,我在山下等你,你上山好好与谢前辈聊聊,定下来师徒名分,谢前辈不会难为你的。”
“那我要怎么说呢。”
小少年稚气未脱的小脸茫然地望着姊姊。
安小六暗道傻小子,谢烟客何等狂傲,你不肯叫他师父,他却肯一直指点你武功,显然已经做了让步,你给他个梯子他自然就下来了。
可这话安小六却不能直白地讲给狗哥。
因为她知道谢烟客最看重狗哥的品质就是真心实意。
见多了尔虞我诈的江湖人,只有狗哥这样的傻小子,才会让谢烟客这样的老江湖真心接纳。
安小六慢慢道“用心去说,没有什么比真心更难得的,谢前辈会理解的。”
烈日骄阳。
骡车慢悠悠走在荒凉的官道上。
小少年将刚刚编好的翠绿色的帽子,虚虚地扣在驱赶骡车的姑娘头上。
“姊姊,送给你。”
“好。”
这对脸上脏兮兮的姐弟,正是从金陵南下前往东南的安小六和狗哥。
两人脸上黑乎乎、泥巴一样的粘稠物,是一种防晒伤的药膏。
看着不好看,涂在脸上却极为清凉。
晚上洗去的时候,整张脸凉飕飕、又细又滑,十分舒服。
不过多时,斜岔路走来一队车马。漫天黄沙中,迎头飘扬的旗子上一面绣着“镇远”,另一面绣着“扬威”。
“前方出现一队经验丰富、武艺平平的镖客。”
“前方出现一个勤奋刻苦的蹩脚剑客。”
安小六……富贵儿,真的不要那么犀利。
——“姊姊,是镇远镖局。”
小少年又大又亮的眼睛的好奇地望着威风凛凛的镖队。
安小六倍感欣慰,不枉费她每日监督小少年听写,斗大字不识一筐的狗哥终于能认出大部分字。
不过他识字的方法倒是有些意思,小少年将每一个字当成一幅图画。
这样识字有个明显的坏处,但凡两个相近的字同时出现,狗哥就认不出来了。
不过安小六也不能苛求更多了,毕竟一年前这个时候,傻小子还是个小文盲呢。
安小六将骡车停在一旁,想让车队先过去。
没想到打头的刀疤脸镖师却立在了原地,抱拳示意姐弟俩先过,安小六注意到“刀疤脸”腰间悬着一把剑。
他身后那些镖师警惕地望着“黑脸”姐弟,手里明晃晃的兵刃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银光。
安小六没有继续谦让,驱赶着骡车直接走了。
刀疤脸的镖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姐弟俩与镖队拉开七八丈的距离,才示意车队继续前行。
“嘭”,一声锣响。
喊镖的趟子手用高亢、富有穿透力的嗓音高喊“镇远扬威——”
走了一会儿,又是第二声锣响。
趟子手又喊了第二声。
小少年不禁好奇
“姊姊,他要这样喊一路啊。”
“当然不是——”
安小六刚要解释,却看到前方道路正中央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紫红色棉袄的男人,蓄着比彭一虎还要豪迈浓密的络腮胡。
彭一虎至少还有小半张脸是光洁的,前方男人的大胡子爬满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姊姊,有人。”
狗哥惊讶地望着大夏天穿棉袄的男人。
随着骡车的接近,狗哥终于看清一直低头“紫红棉袄”在做什么。
他在绣花,绣的是一朵黑牡丹花。
“一个心狠手辣、监守自盗的名捕。”
“请宿主务必小心,他想杀人。
安小六听到系统的提示。
“狗哥,趴下,来者不善。”安小六冷冷道。
本来就觉得很蹊跷的小少年,身体一下子绷得很紧。
安小六驱赶着马车,绕过那个绣花的男人。
空气躁动,姐弟俩都能感觉到那个诡异男人的杀意。
可他并未动。
因为他的目标并非安小六姐弟,至少他最要紧的目标不是安小六姐弟。
狗哥如今已非吴下阿蒙,他因姊姊没有停车,小声道“姊姊,我们就这么走了,镇远镖局那些人不会有危险吧……”
因为彭一虎的关系,狗哥对镖师充满了好感,并不希望镇远镖局的人出事。
“不会,”安小六慢悠悠道,“我在那个绣花的男人身上留了一点东西,只要他在一刻钟内不运功便什么事也没有。”
“要是他运功呢?”
小少年好奇地问。
安小六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狗哥忍不住回头,此时双方距离已有二三十丈,小少年看到镇远镖局那些人停在绣花男人的面前。
双方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绣花的男人忽然起身,手中甩出去什么东西。
然后……醒目的“紫红色”跪下了。
就像铁头、铁拳、铁虎……那些人一样。
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与此同时,安小六脑子里响起富贵儿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一个死亡的金九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