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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里的地龙都撤了,没一点火光。只有从糊窗的明纸透了些雪光进来,殿里比外头还要冷要暗,阿璃一眼看到黄花梨木案旁的九折屏风,是去年万寿她送进京的寿礼,也算是颇废了番周折的,遍寻了几位名家画了建安的几处景致。
选这份寿礼物也是有缘由的,六年前她及笄礼一过就启程去封地,也是隆冬,确是难得的好天,拜别了父皇母后,阿昭送他出城,宫里打马来了两拨太监催太子回宫,彼时阿昭送了又送不舍回去,阿璃却是有些雀跃,从未出过宫墙的她看官道上的石子都觉得新鲜只盼赶紧奔赴这大好河山。
她看阿昭这样子约莫过会是要哭就安慰道:“阿昭且回吧,莫叫母后担心,建安离京城可不远,过两年你总要代父皇巡视江南的,还怕见不着吗?再者过些时日母后若想我求一求父皇,我就回了,这也未可知”。马背上苦着脸的半大孩子瘪瘪嘴算是忍住了:“姊姊莫要唬我”…… 可她去封地的这六年里母后殡天,父皇驾崩,她都不得回,阿昭直到登基也没能去成江南....
攒金雕花龙床上的撒金幔是放下的,里头隐约笔直卧着个人,阿璃看不清也不想看清,心里更是没法想那就是阿昭,只嘴里嗫嚅:“阿昭,阿昭......”这时跪在龙床幔子底下皇帝的贴身太监才晓得有人进来了,抬头一看认出了公主,顿时浑身打着摆子,膝行至阿璃脚边,只把头砰砰的往金砖上磕,哭嚎起来:“殿下!怎的才到,陛下寅时驾崩了,他等您等的好苦啊……”
阿璃一听心肝胆被挠抓在一起,胸腔里鼓胀的要裂开来,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片水光,整个人往下瘫软,却被身后的云麾稳稳扶住,冷冷清清的声音低喝道:“杀才,戳主子的心,你是不得活了!快拖下去!’’转而示意身旁的内监过来搀扶着并道:“赶紧让人去内务府让秦德胜挑两个得力的女官来侍奉殿下。’’
又回身对阿璃躬身行礼:“眼下殿下沉痛想必也有话对大行皇帝说,臣去殿外候着,宗氏大臣们也都在配殿跪候着,只等殿下主持大事。’’
阿璃望向帷幔里头的影子到底没能往前迈上一步,生前没能见到,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到底确是她唬了阿昭了......
云麾见她没有反应遂又道:“殿下。”阿璃转身看向那人,白璧般的脸上映出隐约的光影,微光仿佛来自屏风上的山水风景,话虽说的恳切,却看不出情绪,“权力”是个好东西,可以养出这样令人心安的从容,相较于自己简直狼狈透了,阿璃微吁口气:“不用等了,国事为重,云大人现在就随我一同去配殿见诸臣工吧。’’
云麾有些哑然,本想着她怎么也要哭上一哭,闹一闹,女子惯是如此,现在看来这一面也不愿见了。
天家冷心薄情不外乎男女,生在深宫,从小嗅着阴谋,鲜血,背叛的味道长大,虽说自古天家子嗣都是难养育,夭折甚多,但也不至南荣氏这般凋零,想来这南荣皇帝后宫里头的龌龊凶险并不会少于朝堂。这公主的心性现在看来可惜托错了女儿身,要是生来是位皇子,说不定大荣会是另一番光景,不过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们挑男拣女,这也算转了个弯回来了,时也命也。
出了寝殿的门,来时还空无一人,现在应该是都得了消息,廊下,玉阶旁都跪满了人,呜呜咽咽无一不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阿璃从中走过只感觉每一个都比她情真意切,都是表达哀思的好模范,她不及他们十分之一,她只是胸腔疼的厉害,想找个旮旯缩起来,或许才能好些。
配殿跪着的宗亲大臣们,抬头见云麾亲自打着幔子迎进一年轻素服女子,长挑身材,长相与先皇世宗有几分相似,入鬓的眉显得很英气,略上挑的眼有些红,颊上的泪痕还在,竟显得有种刚柔并济的美。虽然之前都未打过罩面,但这形容长相确是正主无疑了。
阿璃被内监搀到殿中地屏前的宝座上刚落座还没等开口,底下的几十个大臣就开始伏地哭嚎一片,都说得是自己如何该死没能看顾好皇上,一时间场面开始失控,阿璃见着只觉得刺心悲愤交加忍不住恨声问道:“我怎的从不知陛下病的这般严重,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没人送信来回我?”
圣躬的事从来都不容讨论,免得人心动荡,何况是送信去封地,从来没这个理,可瞒来瞒去,瞒出这动摇根基的祸事了,看是不行了才去请,终是没让这南荣氏仅剩的两位见上一面,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别说是诏书了。这矛盾让底下的大臣没法说,嘴上就只能回该死,说不出其他所以然,慢慢众人竟缄默了。
还是旁边的云麾拂了拂膝襴镇定沉声安抚道:“陛下御极,叫人沉痛至极,其他都可容后再表,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南荣氏只剩殿下一脉,天命所归,至德配天,务请殿下主持大局,继任大统!”他这一打头,后面的人竟都从善如流,像是商量好的一般。
可不就是商量好的!天还没亮他们这些宗亲臣工就被涌进家里头的锦衣卫“请”进宫,还催促的那样急,那阵仗恨不能冲进内室掀他们起来,到了皇宫前,打了轿帘发现“手持铜铃一一摇振”的禁军不知多了多少,在皇城内外的红铺间环城巡警,两队人之间不过十几丈。
大臣们个个都噤若寒蝉,知道是变天了。等进了宫见到了内阁的几位辅臣,都巴巴的指望着能给递个眼色,个个都似是求人依傍的孩童,但看这情形确实是要立位女帝了,还不让置喙,且各个头上算是都被上了紧箍了,因为——“云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其实内阁的几位阁老也并不是没有纠结过,但是职业操守说必须拥立皇家血脉,这是天理注定,也是几世几代传承的宝贵经验,虽说这唯一南荣氏是位女子,却更是名正言顺的嫡系,算起来还是嫡长。也没哪本宝典上写着不能让女子坐这御座,且也不是开天劈地头一遭,前朝也是有一位的,且还是治世之才,并不输男子。
就这么的皇帝人选就定下来了,也没人问宝座上的那一位的意见,阿璃怔怔的,只觉得荒唐,这皇位真要轮到她头上?站在一旁的云麾躬身揖手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登基大典就安排在三日之后,臣这就通知各部宫卿,让内府十二监调动筹备起来。”
说着也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众人就要开始行三跪九叩大礼,这时殿外传来女子哭喊着“陛下”的声音,可现如今新君已定,再这般哭嚎着大行皇帝已然不成体统。
众人没得听见几声就止住了,想是被制住了,阿璃想来必然是皇后了,听她哭的这般撕心裂肺,说是哭大行皇帝不如说是哭她自己,这皇后是两月前抬来冲洗的,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高第门阀家的女儿得了信早匿起来,要么就在司礼监狠下了番功夫,合不上八字躲过一劫,谁又想把女儿往火坑里填呢。
要知道按着大荣祖制皇帝御极是要人殉的!
没有子嗣的妃嫔都要随大行皇帝一同西去,皇后也不例外,可怜这些花苞样的女孩,还没能开就得枯萎了。
阿璃想到两年前她那和母后一同进宫的亲姨娘也殉了她父皇,心下更加难过忍不住说道:”大荣近年多事,应行善积德,先皇父在位时也多有提及,用人殉葬心下多有不忍之意,此事就从这为止吧,以后也不宜复为。”
众大臣听她冷不丁提了这茬都有些拿不准纷纷望向云麾,云麾心里计较了一下,在这结骨眼上,不宜找不痛快,到底是位公主,不仅对皇位没什么渴望,而且还透着些不情愿,要是惹得她撂挑子,现用泥巴捏一个姓南荣的来座这御座也是来不及了。
遂见他低眉垂目揖手道:“陛下仁德,那就让太皇太后,太妃们去西山为大行皇帝守灵吧,一者也不碍于祖制无需留在宫中,再者也可一尽哀思,大行皇帝也有陪伴。’’底下的人也都纷纷赞同口称仁德。
云麾又道:“陛下潜邸风雪兼程赶来,现大事已定,虽悲痛,但保重圣躬就是保重大荣,养心殿已收拾出来,请陛下移驾休息片刻,丧仪之事陛下不必烦忧,都依着祖制,条条版版,出不了岔子。”阿璃心下微晒,这就称起“陛下”来了,只是如今她心力交瘁没心思与他们周旋,只想去那安静没人的地方嚎哭一场,可现在对她来说哪有那样的去处。
阿璃坐在御撵上,朝养心殿去。甬道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干净,抬撵的内监走得格外稳当。太阳从厚云里露了脸,映得雪光格外晃眼,她仰头看这重重殿宇,层层楼阁,万户千门,目迷五色,却只觉得冷,从未知道都城的冬天竟这般冷,冷得她一直闭气,留下的眼泪也似瞬间变成冰碴子戳在她心窝里。六年了终于回家了,谁都不在了,她却得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