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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陈念,你有意思么。”
陈念起先没理解她的话,但很快他明白过来。
他搭在车门上的手一瞬收紧,又缓缓放开。
弯下腰,陈念把手里的烟盒搁在副驾驶座上,直起身说:“是没什么意思。”
他这么说着,却目光灼灼,语气如矛般尖锐,放在车门上的手也拿开了。
“今晚谢谢你,左小姐。”
听到他这句话,左函脸上终于露出了那种陈念曾见过的,礼貌的不耐烦。她打开车门出来,直直走到他面前。
“上车。”
陈念默然。
左函抱臂挑眉:“你挺轴啊。都一晚上了,到这时候还墨迹什么?”
“……”
陈念不说话,她就单刀直入,“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陈念说:“还大衣。”
左函冷笑,拿下烟踩落脚底,眼皮都没抬。
“还大衣?那你怎么不直接打个电话,我说个地址,同城快递过来连半天都用不了。哦对我忘了,你有我地址,电话都省了。”
陈念沉默一阵,吸口气说:“电话号码我丢了。”
左函还在冷笑:“丢了?你是把报亭里那个木桌连板烧了么?”
陈念沉默得更长。
过一会,他承认说:“我把那一块挖下来扔了。”
左函捻烟的脚尖猛地停住。
一阵微风吹来,她脚下的烟末被卷起,四散开去。
左函抬头看陈念,路灯下的男人高个拦住了光,条纹衫宽短裤,目光坦然而锐直。
他穿得什么都像,唯独不像个思考者,可他又什么都不像,只像个思考者。
左函渐渐有些气息不稳。
“你……什么?挖下来了?”
陈念勉强点头。“就那片木板。”
“用什么?”
“……壁纸刀。”
左函说不出话来。
她愣望着他,突然间说:“陈念,你为什么写书。”
陈念被她没头没脑的问题一下问住,过了片刻皱起眉。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有些困难地说:“我必须写。”停了下,他又重复,如同被什么东西逼着前行。
他说:“我必须得写,不为什么。”
刹那,左函气息紊乱。
她站立不稳,高跟鞋在地上乱打几个鼓点,踉跄般倒退了几步。向后撑着车身勉强站住,她喘息着,甚至微弯下腰。
陈念没见这样的左函,来不及想自己哪说错话,箭步过去扶她。两人的手一握,他才发现短短时间,她手心湿凉,全是冷汗。
陈念伸手揽住她,左函勉强抬起头,脸色苍白,嗓音喑哑。
她低声自语:“……是我。”
片刻,左函喘着气借力站直身,冲有些警惕的陈念笑起来。嘴也笑,眸也笑,神色也笑,笑容里有很多。
她说:“陈念,今天就算了。咱们下回见。”
目送轿车消失,陈念慢慢走去公交站。
左函临走前那个笑容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让他不知所以。莫名而起的东西令人难以名状,却也让人好奇难忘。
陈念走着,他忽然发现不仅没在白天见过左函,更不了解她的来历。
一点也不了解。
他掏出手机看着被留在屏幕上的那串数字,指尖摩挲了一会,将它存在了手机里。
陈念电话簿里的联系人不多,拇指一划就到底了。上下划了两趟,他无声地点了编辑,在左函的名字前加了个大写的A。
公车来了,他坐上去,去提自己的车。
时间很容易过去,事情却不同。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四天陈念都没睡好,左函的笑梦魇一样缠着他,他无法停止地思考着,预设着。
她是如此的未知。
未知即为冒险,而冒险,哈,冒险总容易点燃男人的血。
日子忙碌却单调,重复的工作不足以让一个男人忘掉一个女人,四天里他抽掉了近半条烟,超过上个月加起来的总和。
陈念魂不守舍地过,天天出夜摊,于是忘了三哥的提醒。
周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三,他的摊连车带碳一锅全被砸了,背上头上也挨了几下。
抄着脏围裙兜走了两条街,他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仰起头,脏紫色的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
他是如此的摇摆。
可所有灰色的摇摆,都要有黑白的决策。
拇指按下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陈念肯定左函没睡,消失的忙音证实了他的猜想。
接起电话,对面只有哮喘一样带流音的呼吸声,她没说话,陈念也没有。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过了许久,陈念慢慢地说:“左小姐,今晚没有星星。”
左函笑了。
她的笑声簌簌,像八千目的砂纸磨过石头,在老匠人手中持续了半个世纪。陈念跟着勾了勾嘴角,忽然拿下电话,按了录音键。
他将电话放回耳边,正赶上这场打磨的落幕。
“会有的。”她说,“天气预报上说晚间多云转晴。”
陈念说:“你会看天气预报?”
左函懒声说:“连着新闻联播,为什么不看?”
陈念说:“你还看新闻联播?”
“不行?”
“我以为你们不买电视的人不看新闻联播。”
“我可以用电脑看,实时直播,还有弹幕。”
陈念轻笑一下。
“那你也能找着实时直播的星空了。”
左函说:“这种东西我还是愿意看现场。”她停了一下,陈念听到很轻的咔嗒声。
片刻她说:“你在看现场?”
陈念说:“360度无死角,vip席。“
陈念听到她声音使了个劲儿,是人从躺改站的那一下。她说:“请我个座位?”
陈念也站起身,“你说地方。”
他的痛快让左函顿了一下,她问:“你在哪。”
陈念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卡壳地回答:“栈桥。”
左函沉默。
过了一会,她低笑一声,是那种陈念曾见过的,无法形容的笑。
她说:“真巧。”
“巧什么。”
左函没回答,“二十分钟后我开车过去。”
陈念没有再追问,边掏钥匙边说:“好,我等着你。”
陈念开车去栈桥不比左函近,但路上车很少,他还是到的比左函早。
深夜零点,海边一个人也没有。左函到的时候陈念抄着口袋坐在护栏上,看着她一步步走过去。
左函把手机上的电筒熄灭,指指上面,懒散说:“多云转晴。”
陈念跳下栏杆。
左函后退一步,指尖抹了下他额角,陈念一顿,自己抹了抹。
左函微皱眉:“怎么给你打成这样。”
陈念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打别人。”
左函走了两步,向后倚着护栏,点起根烟。
“因为你输不起。”
“……”
沉默一阵,陈念忽然轻笑一声:“的确输不起。”
他走过去,伸出双臂把在栏杆两侧,以一己之身,居高临下地困住左函。她抬头看他,慢慢呼出口烟,烟幕后双眸如勾。
一如初见。
陈念低声说:“左小姐,你到底想要什么。”
字从左函双唇间迸出来。
“你。”
“我什么也没有。”
“那恐怕你有点小看自己。”
陈念一停,旋即说:“我已经被二十家出版社退稿了,如果你在说这个。”
左函毫不在乎地懒笑一声。
两人都没说话。
烟抽到尾了,左函摸出烟盒续上一根。她刚要放回去,陈念忽然开口:“给我一根。”
左函一顿,抬起头,陈念正看着她。
她挑起眉,陈念没有挪开目光。
左函将烟盒放回包里,拿下叼着的那根,指尖一旋,递到他唇边。
陈念在静默的对视下,缓慢张开嘴,衔住了那根烟。
这似乎是一个交易,一场仪式,一个不知名的可能性,在涨落不息的海潮中,无声地承认了什么事。
五天后,陈念在临收摊前,接到了一通出版社打来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个男人,听声音就知道是中年人。大概因为忙,他话说得言简意赅,大意就是请陈念第二天上午带上手稿,去一趟出版社。
男人说了个地址,“我们编辑部在四楼,你坐电梯就能直达,到了就说找郭编辑。”他客套地笑笑,“我姓郭。”
陈念闭上一直微张的嘴,接话道:“郭编辑您好,我姓陈。”
“哦,我知道你。”郭良说。“那明天见了,陈老师。”
“……好的。”
电话挂断了。
陈念放下电话,直直坐在报亭里。
一阵轻风穿窗而入,摸过他后颈,陈念一下缩起肩膀,发觉后脖领全是汗。他伸手抹了下,又发现手是凉的。
他把两只手夹在腿间,压在大腿底下,环在胸前。
没一个动作有用,没一个动作能止住抖。
他从抽屉里拿出烟,打了三四次火才点上,绕着报亭来回走了几圈,他回到亭子里,在桌子后抱头蹲下。
没多久,这旧陋的孤岛中传出压抑的嘶吼,远远的,像野兽在哭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