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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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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函从医院出来。

    她环顾四周,回头看了看上方的门诊,绕向左边。走到自己的车边,她脱掉薄风衣,把病历和提包放进后座。

    沿海北城的五月闷热潮湿,汗把发丝黏在锁骨上,左函身后的丝巾和墨绿长裙一同微垂,随高跟鞋声摆荡。

    出医院大门有个便民报亭,六角的,蓝的,立在路中央。晨报早点,杂志香烟。

    人坐在里面,固守一座城。

    七点的路灯昏黄,报亭里亮着灯,台板支了出来。因为热,亭子边的小门开着,一个男人坐在里面低着头。

    左函走过去敲了敲放晚报的台板。

    “一包玉溪。”

    她声音沙哑,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

    “八十。”

    左函把钱搁在晚报上,男人放下手里东西收钱,左函扫了一眼。

    是本书。

    比巴掌大点,一些不知道什么纸钉成的,很厚,字也不大,翻到三分之二摊着,边上空白地方有添改的字迹。

    男人很快把找钱和烟给左函,又坐下拿起来看。左函转身拆包,翻出火,点燃今夜头一支烟。

    星火明灭,烟雾顺微风飘远,左函望着面前的车流出了会儿神,烟抽到一半才回过劲儿。她往回走,一扭头,正看见自己车边站了个交警。

    小警察很年轻,低着头往罚单上抄牌号,摩托支在马路牙子上,相机搁在她车前盖。左函慢慢走过去,伸手盖住那张罚单。

    “我这就走。”

    小交警见多了这样的,抬头看她一眼,拨开她的手。

    “拍完照我也就走。”

    左函笑倚在车前盖,撑着身说:“那我现在就把款子交了行不行?”她又盖住那交警的罚单,只不过这次不是手,是钱。

    那小交警抬眼盯着她,皱起眉头,手里签字笔啪啪拍了两下罚单,还有上面的钱。

    “行贿按规定要罚双倍!”

    “是么。”

    左函拇指一抿,四张红纸摊着,双倍。

    小交警愣了。

    “我乱停车罚金当然要出的,就是病了,难受,不想到处跑,您行个方便吧。”左函抬手把钱夹到塞罚单的铁夹里,又抽出那张罚单,一边叠起来,一边抬头看他。

    “接受了您的批评教育,下次我会记得了。”

    左函抱着臂,夜色中冲交警笑。她咬字很慢,笑容中有颓靡的香气。

    小警察瞪着眼看她一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夹子,停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把钱和单一块收到后腰包,正正帽子,食指点她。

    “停这儿是违章的,以后记着啊。”

    左函陈恳地点头,胳膊却放下,懒懒撑在身后。

    “下次别再让我抓着知道不?”

    他跨在摩托上警告她,嘴角紧抿着,浅蓝色的警服上有几点汗印子。左函喷了口烟,仍缓慢点头。

    摩托载着交警远去,左函抽完了一根烟,火都没打又续上一根,起身撕碎手里的罚单,走向报亭。

    高跟鞋声停下,她迎上亭里那个男人的视线,嗓音在夜里薄哑。

    “有垃圾桶么。”

    男人看她片刻,点点头。

    他再次放下手里的书,转头去里面拿垃圾桶,供人出入的那侧门开着,放着几排杂志。

    左函视线扫过去,踩着门框,也挤进了亭子里。

    报亭只能容纳三个人,靠窗前头放了张凳子大小的破木桌,周围塞满了货和杂志。男人在里面本就逼仄,开着门还好点,现在左函一站进去,他只剩个转身的地儿了。

    他拿着小垃圾桶一转身,正看到左函。她倚着铝合金的门框,斜斜站着,低头看放在桌上的书,口中烟灰有些长。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左函露出的后颈。

    她皮肤很白,丝巾把纤长的颈拦住劈成两段,墨绿长裙近同黑色。她前倾着身,上升的烟熏到眼,令它微眯起来。

    看那本书时,她眉眼之间的懒几乎没了。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看,桌上那本破书反扣,第一页包着书皮,手写了几个字。

    《失落地》 陈念

    他皱皱眉伸手盖住,把垃圾桶递给她。

    “扔吧。”

    左函抬头,把碎纸丢进垃圾桶,又取下烟朝里弹了弹,冲他笑。

    “谢谢。”

    “扔完了就出去,这地儿小。”

    男人回身放下垃圾桶,再抬头,左函还是倚着门框站在那。她不出去,他也没法坐下。

    男人朝前站一步,想靠距离把她赶出去,语气有点生硬。

    “您还有事?”

    “有。”

    她缓缓地开口,薄烟后的眼明灭不定,指尖点了点桌上的书。

    “这本怎么卖。”

    男人一顿,说:“这本不卖。”

    左函轻笑一声,烟雾四溢泄出,报亭在她进来后烟雾缭绕。

    “写过东西没关系的,你说个价。”她说着,眉眼间的懒又涌上来,透着对这种讨价还价的倦意。

    她伸手刚要拉钱包,男人忽然开口,他这次语气很不善:“你是不觉得有钱什么事儿都行?”

    左函停了动作。

    她把抽到头的烟蒂扔进垃圾桶,又倚回门框,头也靠了上去,让发丝浸没铝合金透人心脾的凉。

    她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笑了一下:“你看到了。”笑容又很快落幕。

    “差不多吧,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左函说,吐息间冷香掺着烟味。“我只是跟你打商量,希望你能卖我书,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男人朝外挥挥手,“说了不卖。”

    左函说:“那劳烦告诉我哪还有得卖,我去买。”

    男人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函轻抬了下眉毛,“买书啊。”

    男人:“……”

    左函轻笑一声,说:“这个书我见过一次,没买到,现在又看见就想买下来。”

    男人冷笑,语气更加不好了。

    “不可能。”他说。

    “这本书是我写的。”

    左函一怔,头慢慢离开门框,正起视线,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的男人。

    他看上去和那个交警差不多年纪,头发不长不短,鼻梁很高,唇抿着,法令纹明显。

    男人个子很高,站在报亭里需要躬身低头,上身是件灰条纹短袖衬衣,领口有些汗湿,下面一条米色的宽松七分裤,裤面上很干净,再往下是双男士皮凉鞋,标准的市井中年人打扮。

    二十五六的年纪,穿得像四五十。

    白炽灯昏黄,报亭里很静,周围时不时有飞驰过的车辆。

    左函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打量他,脸上看不出情绪。男人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示弱。

    一场静默,由对视渐渐转化成为对峙。

    “……”

    “……”

    忽然有人敲敲台面,“小陈,来份晚报。”

    窗口外递过来两块钱。

    “来了。”

    陈念终于转开视线。

    “下班了吴大夫。”他看了眼上方的表,“今天早啊,八点刚过。”

    “哎,今天病号少,交班快。后天新入院的来了,又得到半点儿才能下。”

    吴忠擦擦脖子上的汗,一眼看到斜倚着门框的左函,她又点起根烟,后退一些倚着门上的杂志筐,影影绰绰的看不清脸。

    吴忠冲她努努嘴,“小陈,这你……?”

    “不认识的,马上走了。”

    陈念语气不好,吴忠也不好多问,点头客套了两句,走去坐车。

    陈念整理了下晚报,吸口气转过身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挺晚了,你没事就赶紧走吧,我一会关门了。”

    左函笑笑,脸上的倦懒溢满。

    “陈念……。”

    唇滑开又缓慢地闭合,舌尖抵着上颚,又换成顶住下齿,两个字慢慢被吐出来。

    她说:“陈念,你想不想出书。”

    见面不超过一个小时,连书里写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问你想不想出书。

    陈念真的火了。

    他咬紧牙关:“你什么意思?”

    左函还是那副样子,吐字清晰,说话不快。

    “字面意思。”

    “你——”

    “「那个少年,他渡过了暗礁丛生的海,他把所有行路人甩在身后,站在了新世界的一角泥土上。面前,是无限可能的未来。」”

    陈念豁然抬头。

    左函垂下眼帘,视线滑过桌上的书,又回到陈念脸上,烟幕后的双眼如钩。

    “我可能背错了几个字。”

    “你怎么……”陈念按住那沓纸,“你刚翻了?”

    左函笑:“我说了见过一次,只是不巧,当时没钱。”

    她顿了顿,又补说:“后来在网上又见到,看了几遍,挺喜欢的,只是再没见到过实体书了。”

    陈念低下头,也看着手掌下的书,两人视线汇集在一处。

    静默几秒,左函的声线又传来,低低缓缓,微哑着,摩挲过夜风和陈念的耳。

    “你出个价,我只要复印本。”

    “……”

    陈念沉默了一会,拉开下面的抽屉,把书放了进去。再抬头看左函时,他声音有些发闷。

    “谢了,——”

    “左函。”左函理解了他的停顿。“我叫左函。”

    “谢了,左小姐。”他深吸口气,“挺晚了,你早点回家吧。”

    左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她笑笑,把手里烟蒂抛进垃圾桶,拿过签字笔在木板桌上写了一串号码。她神情很自然,以至直到她写完陈念才反应过来。

    “陈念,回见。”

    放下笔,左函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皇皇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