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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芯回了青天堂,里外的嬷嬷们都说,夏洛荻升了嫔位,恐怕要搬去大一些的宫室,往后便不大可能在青天堂住了,今后这堂里可能只有尹才人一个人。
尹芯表面上带着笑接受恭贺,心里却很是焦躁。
青天堂在皇宫西边,离后宫和宣政殿十万八千里,等夏洛荻一走,这里就坐实了是个冷宫,那她的处境就危险了。
——你命运多舛,然天生凤命,不成凤凰,便为麻雀,当真这般甘心?
尹芯一咬牙,回去之后就亲手做好了一盘加了料的桂花馅儿的月饼,又去让贴身宫女借了伺候夏洛荻的嬷嬷晾晒在外面的斗篷,收拾得光彩照人,便出门去找皇帝。
最近皇帝在处理拿公西宰与北燕交接的大事,每天此时必在文渊阁议事。
文渊阁都是阁老外臣,按理说后妃不得入,但门口的内监本是要拦的,但她们自报是“青天堂来的”,又见尹芯披着一身朴素的雪梅斗篷看不清面目,想起高公公平日里的嘱咐,一时也不敢拦阻,便放了她们进文渊阁。
此时,刚好逢着文渊阁议事完毕,中门大开,不少朝廷重臣从阁中出来。
尹芯位分低微,只得避在道旁等候这些朝臣们走过,等到朝臣们快走完时,她感到一阵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去,看见道中有个面貌称得上妖丽的年轻朝臣正观察着她。
“娘娘手上的玉镯是青州的夕霞玉吧,这可不多见。”
青州产夕霞玉,如其名一般灿若云霞,能被制成玉镯的大多只有贡品。
尹芯只觉得对方像是一眼看穿了她似的,十分不自在地挡住手腕,道“阁下是?”
“臣是鸿胪寺卿,闻人清钟。”闻人清钟状似无意道,“臣只是想起齐王殿下也有这么个夕霞玉把件,时常带在身边,在下讨了几回没讨到手。可惜殿下遭了山贼,头都被砍下来了,也不晓得遗落在哪儿了。”
齐王?他说这个做什么。
尹芯心里疑惑,道“大人见笑,我乃青州节度使尹峻之女,夕霞玉是本地特产,自然也有这么一件。”
“原来如此,尹大人如今被判了斩监候,娘娘与其是向陛下求情,不如保全自身为上。”
尹芯脸色倏然变得苍白“斩监候?我爹?”
“赤狐山险些冒犯圣驾的事,莫非娘娘不知晓……”
此时,文渊阁外,一道饱含杀机的声音打断了他。
“不归你管的案子,少插嘴,鸿胪寺卿。”
闻人清钟抬眸望去,一眼便瞥见汹汹而来夏洛荻藏那在斗篷下的双手,好奇道“你被人上夹棍了吗?”
跟在后面帮忙提点心的高太监道“闻人大人不要误会……”
夏洛荻“对没错,下次就轮到你。”
闻人清钟道“那只怕又得等。如今老师还未回,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黏在臣为国为民的份上,还望娘娘烧香拜佛的时候能惦念一二。”
夏洛荻“你且放心去,倘若此行凶多吉少,信女愿吃素三天。”
赶走闻人清钟之后,夏洛荻目光灼灼地转向一旁发呆的尹才人“他还同你说过什么?”
夏洛荻问这话时,眼神极为可怕,高太监闻到空气中气氛不对,放下点心盒子,道“老奴进去通报,请娘娘稍等。”
本就是拿了她的斗篷想混进文渊阁的尹芯又是心虚又是害怕,躲闪着她的目光,道“并没有说什么。”
夏洛荻道“此人的话不可尽信,你先回去吧。”
“可……”
旁边的贴身宫女腿都吓软了,扯了扯尹芯的袖子,尹芯犹豫了一下,朝夏洛荻行了一礼,便带着食盒仓促离去了。
而文渊阁里,封琰甫处理完所有政务,就见高太监走了进来,不待他开口,问道“(伤势)如何?”
“形势大好,会送点心了。”
高太监挤眉弄眼的,像是自己家养的坏脾气的猫会踩奶了似的。
封琰只理解了他一半的意思,当即便起身出了门,一眼望去,夏洛荻站在门口,两只手缠着白纱布乖乖揣着,还挂在脖子上,像是被什么揍骨折了一样。
这一幕撞进封琰眼里,让他震撼不已。
“你被上夹棍了?”
夏洛荻“妾不是,妾没有,别乱说。”
封琰“朕想也是,皇后应该不爱动粗,以她的本事只会下毒。”
高太监在旁边如是这般地解释了一番,将点心奉上,说尽了好话“娘娘见陛下理政疲劳,特地拿来了这一盒金乳酥……呃,月饼?”
“你退下吧。”
高太监一脸疑惑地退下后,封琰对那月饼好一阵望闻问切,又看了看夏洛荻揣起的手手,问道“你从谁那抢的?”
“婧嫔。”
封琰回忆了一番,想起就是上回宫里发现干尸的婧嫔,她也算多灾多难,自那日之后,她那宫里算是住不下去了,三天两头跑相好的宫妃那里蹭吃蹭住,直到她宫里的榕树和地下的土一并挖走,才战战兢兢地回到宫里。
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带着点心出来散散心,还被夏洛荻抢了。
夏洛荻早就想好了后路,道“婧嫔若是闹到御前来,陛下可以把本来分给妾的赋雪楼赔给她住。”
封琰“那你想住哪儿?”
夏洛荻道“青天堂就很好。”
一听“青天堂”这三个字,封琰冷冷道“那要不要再给你配备几个拿着水火棍的差役,再赐一面‘明镜高悬’的鎏金大匾?”
夏洛荻推了推点心试图转移话题“你先吃块饼,且听我说说案子。”
事关太后,夏洛荻也没有什么保留,明明白白地讲起皇后宫里的怪事,及那怪声所言,或许与前朝的宫斗相关,然后又联系到有关系到大理寺一桩陈案。
“所以,你是想让大理寺调查一番?”封琰问道。
“我想亲自回一趟大理寺,还有就是,想找一找当年五人船上的暗倡韩氏。”
当年大理寺查抄完花柳之地时,那些风尘女子都被勒令回家,无家无户的,也都被送到城郊的染织坊、食肆等地去做工。
封琰总是想起夏洛荻对于查案那种非同一般的狂热,有时候甚至有些疯疯癫癫。
便是如上回的案子,交给刑部也不是可以,但此事涉及崔太后。
严格来说,崔太后在前朝的宫斗中算是失败的,最后落得个打断双腿扔在庙庵里等死的地步,若不是儿子夺位成功,她只怕都活不下了。
是以曾经生杀予夺的崔贵妃,如今一心礼佛,莫说前朝纷争,连后宫的事都很少置喙。
可到底都已是前朝的事了,再翻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可以将此事交给裴谦。”封琰道。“他才离开文渊阁不久,我让高昇把人找回来。”
门外的高太监得令,立马溜出去追裴侍郎了。
文渊阁里彻底安静了,夏洛荻还想说点什么,刚一张口嘴里就被封琰塞了块月饼。
封琰道“手。”
夏洛荻一双手被纱布密密实实地包裹起,一股浓浓的药香从手上散发出来。
她早该金尊玉贵地被奉养起来了,磋磨这么多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分明该抚琴品茗的手,每日里拭血辨尸,熬成这么个样子。
“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封琰蹲坐在她膝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当年是什么缘由进了乐相门下?”
夏洛荻叼着月饼,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想抬一抬手,又被封琰按下。
“你的旧事,如果难以启齿就不必详说,我来问,你点头,或摇头便是。”
夏洛荻垂眸点了点头。
封琰感到她的手臂没那么僵硬了,便问道“你入乐相门下,是为仇?”
夏洛荻沉默了两息,点了点头。
“来到我身边,是有所求?”
点头。
“那你的仇,和我有关?”
夏洛荻的眼睛空茫了一阵,封琰紧盯着她的眼睛,不待她回答,接着问道——
“你恨我吗?”
他终于问出了口。
这句话像是悬在他们头顶无形的剑,不知何时会坠落下来。
夏洛荻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闭上眼睛,低下头,咬碎了口中的月饼,如同咬下一块陈旧的伤疤。
“……从来不。”她细弱未闻地答道。
如果仇恨真的来自于你身上的血脉,我不会放过的只有我自己……不该有所妄想的自己。
“我知道了。”
肩上的沉疴一下子放下来,封琰的视线从她的双眼缓缓地挪到她沾了些许带着甜味的碎屑的唇上。
脖颈又开始麻痒起来。
他无比清晰地想起这双唇抵在脖子上的触感。
柔软、冰凉……疯狂。
“月饼好吃吗?”
夏洛荻收敛起眼底的情绪,移开视线看着旁边的桌子腿。
“嗯,甜。”
就……突然很饿,很想尝尝。
就在封琰脑子里的理智一点点瓦解的时候,突然文渊阁外噪声大起。
“陛下找臣?莫不是想开了要批臣的婚假啦?”
裴侍郎兴冲冲地杀将进来,一眼看到夏洛荻和黑着脸的封琰,大惊失色,一下子跪下来。
“皇!上!夏大人虽然是个驴脾气,但她向来公忠体国,她为朝廷流过汗,她为大魏流过血!何苦上夹棍伺候啊!”
……
被夏洛荻从文渊阁一句话赶了回去,等坐下来冷静了一阵,尹芯又羞又恼。
羞恼之余,她又有些浓浓的不甘。
“梅儿,那闻人大人说的,齐王你知道吗?”
“齐王殿下?”梅儿奉上茶来,小心翼翼道,“奴婢只知齐王殿下是陛下的皇叔,月前送王妃灵柩回乡路上被山匪劫杀了,宫内外都很是震惊呢。”
“这我知道。就是不明白,那闻人大人同我提这个做什么。”尹芯有些心烦意乱,见了手上的夕霞玉镯子就有些来气,刚要扯下来摔出去,想起母亲的嘱咐,便又收了起来。
梅儿讨好道“您这娘家带来的镯子真好看,妃位都不一定有这样成色的好东西呢。”
“东西再好又能如何,像我娘,一身的富贵滔天,都是男人给的,只有权位才是自己的。”尹芯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今天自己连夏洛荻一个眼神都不敢接,又气自己不争气。
尹芯定了定神,拿出一个金锞子塞在梅儿手里“你在宫里的阅历多,可知道昭嫔是如何收拢人心的?我见高公公竟亲自陪她去伴驾,可有什么别的门路?”
梅儿紧张道“这奴婢哪知道……不过昭嫔娘娘毕竟和其他娘娘不同,本就是前朝出身的,连闻人大人都能面对面呛上两句,在陛下眼中地位不同,也是该然。”
是了,她不一样,履历太过奇特,算是特例。
“算了,她待我也是好的。”
尹芯喃喃自语了一句,此时,梅儿忽然面露恐惧,给尹芯看了一眼她们今日带去文渊阁的点心盒。
“咱们、咱们刚才走得急,不小心把点心拿错了。”
“拿错就拿错了,不比她的差……”尹芯喝了口茶,猛然想起来里面放了些致幻的料,一口喷了出来。
她在里面加了些不该加的料,虽不是什么下作东西,但却是让人容易夜里发些奇怪的梦的玩意。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