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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上六点半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黑透了,高长他们收拾收拾东西就打算回村子,风中的湿气已经越来越浓,很快就要下雨了,到时候天黑路滑连火把都点不了,难免危险。
这一天大伙儿的收获都还不错,这个山坡上虽然虫子也不少,但是从前村子里的人鲜少来这个地方摘野菜,所以多少也积累了些。蕨菜可以用盐腌了存在罐子里,能吃大半年,苦菜可以晒干了存放,要吃的时候用水泡一泡,十分方便。还挖了不少野山葱,这阵子大家过够了清汤寡水的日子,野山葱味道浓郁,院子里的女人小孩肯定都喜欢。
收成好,大伙儿心情也好,脚下步履轻快,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到院子里,跟里头的人们分享这一天的所得,好好冲个澡,让婆娘们把菜洗上,陈玉珍的手艺好,肯定能整出来几个好菜。
走到半路的时候,大雨哗啦啦就泼了下来,男人们被淋得一头一脸,小跑着往回赶。可越靠近他们的院子,高长就越觉得不对,这会儿已经到了每天起床活动的时候了,平常这个时候,村里那些孩子少不了要大闹一番,今天却出奇的沉寂。
高长看了大黄一眼,见它微微眯着眼睛,神情也有些凝重,就知道事情大概不好了,大黄的鼻子灵,要真出了什么事,它这会儿大概是已经闻到味道了。眼看着就快到家了,旁边人多,高长也就没问,反正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们回到院子,自然就知晓了。
等到了他们院子的后门,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对劲了,平时每到下雨天,院子里的人们都高兴得很,男人们出去找吃的,找回来的东西自家还能留一半,女人小孩没有不盼着的,每次一回到院子里,都能见一群人在后门边上等着,眼巴巴盯着男人们手里的袋子,等着看他们都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
可是眼下,出来放梯子的就只有留下来守院子的郑国宏一个人,其他人一概没有露脸。
“国宏,这是怎么回事?”男人们身上淌着水,心也跟着往下沉。
“先进来再说。”
郑国宏把梯子放下来,然后就再不肯说一句话,男人们背着好不容易弄回来的野菜爬过梯子,高长排在后面,听到厅里穿出来一些骚乱,距离这么近,从院子里传出来的血腥味对高长来说已经十分明显了,只是被这雨水一冲,其他人并不怎么闻得出来。
厅里架着几张门板,上头躺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尸体,个个都被咬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淋,其中以小孩居多,高长点了点,总共十四个人,就有七个是孩子,另外四个是女人,三个是老人。
郑国宏说今天下午这些人刚走不多久,院子里就窜出来许多老鼠,当时很多孩子都还在家里睡觉,没一会儿就哭喊开了,几个男人每家每户地去把女人和孩子带出来集中在院子里。但是这些老鼠异常凶狠,跳起来就能从人身上咬块肉下来,连男人都拿他们没办法,老人小孩就更加没半点还手之力。
可恨的是它们最喜欢盯着小孩咬,院子里小孩多,老鼠数量也多,高长那只叫喵仔的小猫倒是能帮上点忙,可架不住老鼠的数量实在太多。几个男人实在护不过来,后来只好把这些小孩能藏的都藏起来,水缸里谷仓里衣柜里。当时院子里闹哄哄一片,小孩子个个都哭,止都止不住,等他们把老鼠打走的时候,发现有几个孩子已经……
痛失家人的男人们悲痛不已,特别是郑方毅,不仅没了唯一的儿子,连老婆都死了,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两个女儿。他要找他哥哥郑存刚算账,因为这一天他哥哥郑存刚抽到了长签,留下来守院子,而他们家就一个人都没死。
只要家里有男人留下来的,情况通常会好一些,说是分派任务让他们留下来守院子,但真遇上危险的时候,谁都知道要先救自己家人,舍己为人的事并不常常发生。不过也不能说他们不作为,这几个男人身上也都有不同程度上的咬伤,若不是因为他们护着,院子里的伤亡肯定会更加惨重。
老九叔正在对大伙儿的伤口进行消毒,把那些被老鼠要出血的伤口用淡盐水洗干净,然后再往上边抹锅灰,如今香炉灰已经是难得了,没地儿买香,自然就不再有香炉灰。锅灰是有的,院子里的那几口大锅,几天就要刮一次灰,把锅翻过来倒盖在地面上用锄头刮,村里人很少有不会刮锅的。
郑方毅和他哥郑存刚两个人都快吵翻天了,也没人过去搭理他们,那些没了亲人的,哪个不是痛苦难当,这会儿谁也没心情去给人家当和事老。家里没出事的,也都有些心有余悸,抱着老婆孩子窝成一堆,别人家的事情也是半点都不想插嘴。
满院子除了沉默就是低声的啜泣,村里不缺会哭丧的女人,可这会儿,却谁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大声嚎哭了。今天的事情让所有人都更加明白清楚地看到,自己面对着的,到底是怎样残酷的一个世界。
“这些老鼠怎么进来的?”高长问郑国宏。
家鼠会挖洞,却并不十分擅长挖洞,它们的洞穴一般不会超过三米,就算被蓝色阳光晒了之后产生了变异,高长也很难相信这些老鼠是从他们院子周围的猪壕底下挖洞过来的
“挖了个洞从厅里上来的,我让人往里头灌了不少开水,又用石子把洞堵了,一时半会儿应该上不来。”郑国宏今天留守,眼睁睁看着这么些人就这么没了,刚刚又被一个没了老婆的男人一通推搡,这会儿脸色也十分难看。
“从沟里挖上来的?”
“开水冒着热气都流到了猪壕里,看来是从石头缝里挖上来的。”
“那得把石头缝都堵起来,不然……”出了这么个事,高长心里也不是滋味,前些天这几个孩子都还蹲在他火盆边上想蹭块蛇肉吃,这会儿就在厅里躺了一排,人心都是肉长的,高长虽然不多喜欢孩子,但是见到这样的情景,他也不好受。
“你看看他们。”郑国宏抬了抬下巴示意高长看看院子里的男人们,要么抱头哭泣,要么木着脸坐在家人的尸首边上,要么抱着老婆孩子猫成一团,郑方毅和郑存刚还在打得难解难分,谁也不像是能出去干活的。
“能动的,就都先动起来吧。”
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高长走到院子里,喊了几声喵仔,然后从院子的一个柴火堆里,传来了一声猫叫,好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高长走过去一看,见它守着一堆老鼠吃得正香。
看着那一堆死老鼠,其中有几只老鼠的肚子还是圆滚滚的,高长毫不怀疑地相信,它们肚子里那些还没来得及消化的,其实就是人肉。想着那些人肉最终都会进喵仔的肚子,高长心里还是有些膈应,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它吃这些老鼠,猫吃老鼠是天性,在严酷的大自然面前,人类曾经有过的那些洁癖和讲究,对生存根本毫无帮助。
外边还下着大雨,时不时打几个闷雷,把这院子里的气氛衬托得更加绝望哀伤,可该干的活还得干。高长和郑国宏父子先从厅里走了出去,郑国宏的儿子叫郑衍清,平时基本上不太说话,今天见他爸要出来补墙洞,就跟着去了。
高长先是从竹林里捡了不少大小石块,用布袋子吊在腰上,然后拿着小锤就下了猪壕,顺便把自家的那把梯子也放了下去,一同下去的,还有大黄。
高长和郑国锋主要从低处墙角开始修补,郑衍清踩着梯子去修补那些位置比较高的地方,大黄负责放风,防止那几头野猪突然袭击。不过今天这几天野猪也相当安静,在坑底,还看到了几块没嚼干净的老鼠肉,看来这一天它们也吃得很饱,相对的也就没那么高的攻击性。
先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后来,出来帮忙的人就渐渐多了,还有几个女人从上边给他们丢石块下来,看来她们也从院子里走了出去,下雨的夜晚外头没有太多危险,无论是蛇还是虫子,都各自找地方避雨去了。
高长依稀间好像听到有谁一边干活一边低声哭泣,但是这雨越下越大,雷声和闪电也几乎没有间断,他也许是听岔了。到了下半夜,有些人就渐渐开始体力不支,三三两两回了院子,原本前一天就是睡到一半从床上爬起来出去搜集食物的,回来以后又受了那样的刺激,接着又淋了大半夜的雨,纵使村里的男人们个个身体强壮,也都有些吃不消了。
黎明到来的时候,下了一个晚上的暴雨这才渐渐停歇了,高长站在梯子上修补着最后的一小块墙壁,把大小合适的石子用锤子敲进石壁上的小孔里,让老鼠没有任何空隙可钻。
大黄就趴在墙头上,垂着耳朵注意着坑底那几头精神十足的野猪,它身上的毛发淋了雨,这会儿还没有干透,一小撮一小撮地粘在一起。等到第一缕蓝色阳光穿过竹林的时候,高长结束了手里的工作,抬头看了看上边那只无精打采的狗头,忍不住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