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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免试图想起钥匙这事的始末。
它与尤谙有关,此外牵扯进来的又有许多当时的事情。
要追溯的话,得从她家搬进车队开始说起。
霍免的爸爸霍强当时是一名货车司机。霍免出生不久,霍强的单位在城镇边角圈出一块地,盖了一栋房子,作为车队的临时休息所。
这么一个免费的住所,擅长精打细算的霍免妈妈一下子就瞄上了。
她让霍强去打听能不能常住,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把家里的房子出租,自己住小一点的地方,每个月能赚到一笔房租。
陈爱娴不是第一个这样打算的人,他们家搬进去的时候,小楼里都快住满了。
那时霍免三岁,正好从托儿所出来,该上幼儿园小班的年纪。
车队位置偏僻,附近只有一所幼儿园,叫食品厂幼儿园。
霍强给霍免报名的时候,那个幼儿园正好闹出一桩丑闻——幼儿园里的员工猥.亵了托儿班的小朋友。
独生子女政策下,人人家里就一个宝贝孩子,霍强和陈爱娴自然不想看到自己的小孩出什么意外。
该给霍免教育的,他们早早就告诉她了,并且时不时地会跟她重复强调,让她记牢。
——陌生人叫你跟他走,千万不能去;就算说好话哄你、骗你他是爸爸妈妈的熟人,拿好吃的东西给你吃,那也一定是坏人。
——不能让陌生人触碰你的身体,特别是你隐私的部位。
即便从小记性就差,霍免听得耳朵生茧,总也将它记下了。
虽然食品厂幼儿园有不良的记录,但是其他幼儿园太远了,接霍免回家不方便。
两夫妻都很忙,陈爱娴在小公司做会计,常常需要加班;霍强的上班时间主要取决于单位分配给他的货要送多远,长途有时三四天都回不来。
左思右想,基于霍免在防范陌生人方面很听话,夫妻最终还是报名了那所幼儿园。
顾虑到小孩就算懂事,坏人有心的话,孩子的自保能力还是相当不足,他们额外又让霍免报了个跆拳道的兴趣班。
这便是霍免后来成为“车队小霸王”的基石。
在托儿所时,小朋友们背后给霍免取外号叫猪。
一众小孩里,霍免吃得最好,睡得最香,长得最胖。
经过上幼儿园前几个月的跆拳道训练,霍免学到了一些三脚猫功夫,身形也有所改变。
原来只是胖,训练完变得胖胖壮壮。
到了食品厂幼儿园这个新的环境,刚刚入学的霍免一个认识的小朋友都没有。
因为性格有点怕生,她把脸绷得紧紧的。老师在台上跟他们介绍幼儿园,说了有趣的话,霍免都没有跟着其他小同学一起笑。
自由活动时间,帮助小朋友互相认识的环节,霍免仍旧雷打不动、不苟言笑地坐在原位,目不斜视看窗外风景。
大家路过时会看她一眼,然后很快走开。
没人愿意首先靠近角落里,那一座看上去严肃无比的胖山。
霍免小朋友缩得紧紧的、结实圆厚的肩膀,随着周围的欢声笑语渐渐地耷拉了下来。
尤谙是第一个跟她讲话的孩子。
“我认得你的名字。”
小小的、弱弱的,很好听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霍免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到一个短发女孩站得离她很近。
她的脸蛋尖尖的,五官非常精致漂亮。
左眼的眼角有一颗淡色泪痣,洁净的皮肤白得像雪。
女孩垂着睫,指向霍免座位姓名牌上的第二个字。
“兔?”她轻声念道。
咬字极其温柔,好似怕那一个字说重了会化掉。
女孩抬眼看向她。
霍免偷偷看她的举动,被抓了个正着。
“你是兔子吗?”
微微弯起眼,她冲她笑,忧郁的泪痣瞬间变得快乐又鲜活。
霍强和陈爱娴教霍免说了一个晚上的:我叫霍免,取意祸免,爸爸妈妈希望我免受灾祸、没病没难,一生大吉大利……霍免全都忘记了。
兔子?
她不是兔子。
不叫兔子、不像兔子,从来没人用“兔子”形容她……那样可爱的词汇呀,哪里适合她?
可是,试问哪个女孩不想当兔子呢?
在短发女孩善良柔软的目光中,霍免傻傻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成为尤谙的兔子。
霍免心里多得意呀!
她牵着尤白嫩乎乎的小手,扫了一眼班上,感觉她的朋友比班里其他人都好看。
其他小朋友全是灰扑扑的普通地瓜,她的朋友在她心里,是一根与众不同的白萝卜。——兔子最喜欢萝卜嘛。
后来的一天,霍免和尤谙一起去上厕所,才终于得知了她的这个朋友不是女孩。
彼时她已经习惯保护她认为比她弱小的尤谙,即便他是男生,他们的相处模式也没有变化。
等霍免再大一点,她的名字在车队宿舍愈发出名。
大人评价霍免:那个女娃娃,比男孩子还皮。
她带着尤谙,在车队的小孩堆里,靠一对拳头横走四方。
比她小的孩子怕她,比她大几岁的孩子也怕她;尤谙和霍免的地位是一样的,谁敢惹尤谙,必定要做好第二天被霍免按在地上暴揍的觉悟。
一部分小朋友认为尤谙比霍免还要恐怖。
因为每当霍免打架打得辫子散乱,张牙舞爪地去狠挠敌方的脸时,一旁的尤谙还能面不改色地,温温柔柔喊她——“兔子、兔子”……这多恐怖啊。
所幸一道降一道,打遍车队无敌手的霍免毕竟是一个幼稚园小屁孩。别人的小朋友被霍免欺负了,等霍免回家,她会被她的爸妈“欺负”。
每周不定时播出的,霍免父母混合双打之“霍免你这个死崽子”节目,一整个楼都能收听得到。
“霍免你个死崽子!停下来!再跑我打断你的狗腿!给我去跟xx家的小孩道歉!!听到没有!!!”
家里小,没处躲,霍免一看到家长抄起熟悉的不锈钢衣架,就条件性反射地拔腿往走廊上溜。
霍免打架厉害的一个很大缘由是,她超级怕疼;怕得她不愿意让自己受到一点伤,所以她出拳踢腿足够狠,次次争取第一击之后就让对手毫无还手之力。
怕疼同样导致,衣架还没打到她的屁股上,霍免就开始哇哇大叫地满楼乱窜。
她一边跑,一边嘴里声嘶力竭地忏悔: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打了,再原谅我一次吧!
语气中情感之充沛,仿佛她已经被打过了,真的决定重新做人,有时连她爸妈也被她弄得混乱。
猪存钱罐是尤谙送给霍免的七岁生日礼物。
“等攒够钱了,我们私奔!”
六岁尤谙捏紧拳头,望着七岁霍免,他的目光笃定。
在此之前,他已经说服了她,长大以后他们俩要结婚。
“你看你,这么懒,记性又差;而我勤劳,脑子也好用,我们是不是很互补?所以你要一辈子喜欢我,跟我在一起,我们俩才会都获得幸福。”
被说服结婚时,霍免觉得自己好像被尤谙骂了。
但是她仔细一想,尤谙说的全是事实啊,她的确是他讲的那样。
果然尤谙的脑子很好用啊!他还用了互补这样厉害的词语。互补就是那种……拼图游戏里一个凹、一个凸的图形,它们拼在一起了就能得到一百分,上次尤谙解释过的。
霍免喜欢得到一百分,也喜欢和尤谙在一起玩,所以她飞快答应了要和尤谙结婚。
私奔这个词,是他们俩周末看电视剧一起学的。
霍免不太记得什么意思了,所以尤谙把猪猪存钱罐交到她手上时,她正在非常努力的回忆,因此没有立刻答复他的话。
尤谙以为霍免的不回答是因为犹豫,他马上对她进行强有力的说服。
“我们私奔后,你再也不会被你爸妈打了。”
每次霍免被打,尤谙都在为她担心。
她跑过走廊时,他在窗边默默看着,暗地里不知道哭湿了多少条手帕。
——不会被打!
——屁股不会痛了!
一听有这等好事,霍免抛去纠结的词汇,相当豪迈地一口答应了。
“好的!存满了我们私奔!”
后来……
后来,忽然有一天,尤谙不见了。
起初他没来上课,霍免以为他生病了。
从幼儿园回来,她迫不及待跑去他家探望他。
霍免没有见到尤谙。
尤谙妈妈说他被接到奶奶家了,暂时不会回来。
然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三个星期……第二个月。
连他们一起养的小鸟和小鱼,也跟随尤谙一起离开。
它们在每个新一天的早晨,一只接着一只不告而别。
霍免憋了一肚子要跟尤谙说。
她字认得少,没法写纸条一一记录。
憋的许多话,憋着憋着太久了,逐渐忘掉。
尤谙是霍免最好的朋友。
尤谙走了,没有人跟霍免一起去幼儿园,没有人跟她玩。
孤身一人的霍免遇到了她长期被父母教育的,那种骗小孩、拐卖小孩,遇到一定要远离的变态。
英俊的成年男人,身形如同一座崔嵬的高山。
看他时,霍免需要吃力地仰头。
男人的衣摆在她颊边映下阴影。
在阴影下害怕地吸吸鼻子,霍免闻到他身上可怖的血腥气。
这一天,男人三次缠住了她。
他给她好吃的,他不断想和她有肢体接触,他骗她,他说——他说他是尤谙。
学了几年的跆拳道派上真正的用场,霍免最终摆脱男人,甩着眼泪花跑回了自己家。
而真正关于尤谙的消息……没有。
之后尤谙还是不在家里,不来上学。
直到她家从车队搬走,霍免没有机会见到他。
没机会跟他告别,没机会跟他商谈私奔的后续长期计划。
再之后过了很多年。
这时间久得,连听到“尤谙”,霍免都要稍稍想一下,才能想起这个人是谁。
她的记性真的太差。
他当时就知道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