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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忘情站在药铺门前,抬头注视着满天繁碎的星斗,县城地图她看得太久了,上面那一栋栋房子就像是要从四面八方挤过来,逼得她透不过气。
因为阮糜迟迟不归,老苍头已经出门找她去了,现在药铺中只剩下了女帅一人,燕忆眉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王和尚是否顺利。燕忘情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废人,此时此刻,这片漆黑的夜色之中一定在发生些什么,但是她却全然察觉不到,天地间仿佛被凝固的漆胶淤塞,把苍云燕帅囚禁在了她身后那一苗橘火照耀的方寸之间,她沮丧地发现,此刻除了在门口踱步,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渠帅。”夜幕中走出来一个精悍的年轻人,燕忘情认得,这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破阵营校尉吕无念,他已经奔走半个晚上,神色中却完全看不出疲态。吕无念走到女帅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仿佛这里不是空无一人的药铺门前,而是戒律森严的主帅大帐。这个人没有继承到他父亲的豁达,面对燕忘情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这种过度的拘束态度让女帅有些不满,虽然吕无念这几年来在军中效力,每一次都是尽心用命,但是苍云女帅总觉得这孩子心里有一部分,疏离在所有同袍之外。
“我们在都督府的眼线传出消息说,明天一早他们会再派使者来请渠帅上都督府。”
“我不是跟他们说了吗?”燕忘情不耐烦地挥挥手,“杀死田公的凶手一日没抓到,我们一日不踏入都督府……”
“渠帅,”出乎意料,这次年轻人竟然会打断自己说的话,燕忘情暗自咋舌,她意识到吕无念这回是真的有些着急,“明天,渠帅恐怕必须去……”
“怎么了?”
“左清道府帅田承嗣大人在今晚宵禁之前,已经抵达都督府。”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燕忘情都没有说话,她只是背过身,一个人凝望着县城的黑夜,仿佛是看着一堆毫无头绪的乱麻。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还嫌不够乱吗?”沙哑的嗓音像是被压在了千钧重石之下,“田家的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阮校尉逼毒的手法,不像是天策路数,倒与五仙教杨左使的银丹玉珠相似,而这位周道长,方才回身一刺,也不像是他擅长的铁鹤剑法,老夫眼拙,看不出这一剑来历,只是依稀觉得,里面有点胡旋舞的意思。两位真让学生大开眼界,老人家,算是死得有价值了。”
看到戚不生阴恻恻的笑容,周阮二人同时觉得全身发凉,仿佛这人随时会从隐蔽处再长出两只手,绕到背后取他们性命。这时,高云止也从小巷里面跑出来站在道人身侧,双手抱胸对着戚不生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姿态。
“戚先生,”阮糜冷冷道,“在下有一事不明。”
“阮姑娘,学生不是来回答你问题的。”戚不生的笑容更阴寒了,如同根根小针透过皮肤扎刺着人的血肉。在他的目光下,高云止的底气一下子就泄个精光,他避开戚不生的视线,回过头无限向往地看了看之前藏身的小巷,这一刻,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出他心里的挣扎。
“先生别误会,在下不是问你执戟郎的事。”
“哦?那学生倒要听听。”戚不生搓着白皙的双手,笑容里带上了一点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阮糜深吸了一口气:“执戟郎上次说,施鲁在死前曾经派亲信送出过一封军函,是送给谁的?”
戚不生眯起眼睛,喉咙深处发出似笑似咳的“咯咯”声:“本来,安大人没允许我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但是阮姑娘这个问题,让学生非常满意,学生就破例给一个提示吧:你们跟燕帅,一直漏算了一个人。”
“什么?”
“都督府,苍云,田家,县衙,还有安大人,你们以为现在的雁门只有这几股势力吗?有一股势力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可你们偏偏视而不见。”
说完,戚不生笑吟吟地转过水蛇似的身板,悠闲地朝夜色中走去。
“等一下!”阮糜对着他的影子高喊,“那个送军函的亲信又是谁?”
夜色里没有传来回答,戚不生显然已经走远了。
“另一股势力,”周问鹤喃喃说,“难道指的是关外的奚人?”
阮糜摇摇头:“奚人现存的力量都已经投靠了安禄山,更何况,燕帅无论如何也不会漏算自己的老对手。”她低下头,秀眉忽然深深锁了起来:“我想到了一个人,我们确实一直都忘了他……”说到这里,女校忽然抬起头话锋一转:“道长怎么还留在城里?”
周问鹤就把之前留言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然后问女校能不能请田长史通融一下,让自己进都督府问在押郎中两个问题。
明白道人的意图后,阮糜无奈地摇摇头:“仙长,别打这个主意了,都督府今晚刚发布了全城戒严,莫说见犯人,现在城里已经寸步难行了。”然后她摆摆手打断了想要说话的周问鹤,“你最好今晚就动身离开县城,天一亮,你就更走不了了。”
“阮施主,发生什么事了?”
“这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道长,县城里确实天塌地陷了,今晚苍云捉拿勒索凶徒,这是你混出城唯一的机会,道长,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会走!”
周问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高云止扯了扯袖子:“听人劝吃饱饭,走吧。”道人见阮糜神色郑重,知道城里真出了大事,只得唱了个无量,带着少年朝城墙的方向走去。走出两步后少年回头向女校用力挥了挥手:“多谢阮姑娘相告!”阮糜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目送着道人离开,这个麻烦,她只想趁早甩掉。但周问鹤忽然又回过了头:“阮姑娘……”他沉声道,神情也多了几分庄重。
“竟有这么薄的刀刃。”燕忘情第一眼见到尸体时说的话几乎与和尚一模一样。现在狐狸眼的死者已经被搬到了药铺之中,躺在了一张草席上。那头青驴也被牵来,正俯下头木讷地嗅着曾经的主人。
“大师与忆眉呢?”女帅问。
“接应的弟兄没有看到他们。”
“弟兄里有人见过死者吗?”
“没有,但是,死者的身份应该不难查。”她身后的吕无念小心翼翼地回答。年轻人不敢揣摩女帅的心思,不过,想也知道她一定沮丧到了极点,勒索犯死了,最后的线索断了,一切又回到了迷雾之中。
作为苍云主帅,燕忘情见惯了云波诡秘的尔虞我诈,见惯了生死一线的修罗战场,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会再迷惘了。但是驻军这座小小的县城以后,她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泥沼,越是挣扎,沉得越快,但是不挣扎,下沉也不会停止。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苍云呢?这个泥沼的底部究竟有多深呢?她木然望着草席上沉默的死尸,就像看着一副无子可落的残局。
就在这时,药铺的门忽然被撞开了,燕忆眉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所有人的心都瞬间被提了起来,摇曳的烛光中,他们看到了伏在女徒弟背上,那个毫无血色,浑身青中泛蓝的和尚。
“大夫!”燕忆眉急迫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无助,仿佛她一下子变回了许多年前的弱女子,“大夫!来个大夫!”就在这一刻,她身后的门外,传来了四声沉闷的打更声。严格意义上说,现在已经是三月二十四日了,种殃事件里最漫长的一天,终于画上了句号。
几乎就在药铺陷入一片混乱的同时,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一辆马车从县城城门的哨卡前方急驰而过,越过哨卡时,从密不透风的车厢里推下来一个人,哨卡里的苍云士兵发现,被推下来的正是不省人事的破阵营副统领丁聪,丁统领通体发烫,牙关紧咬,索性还有一息尚存,他的怀中,塞进了一封军函。
“阮姑娘,你说你想到一个人,你们之前都忽略了他,你说的是谁?”道人问。
“这个人的势力,不夸张讲,足可以左右都督府与苍云军,他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之前却没有怀疑过他,原因也很简单,那个人至今,都闭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