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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阮糜离开了吕苍头家,一个人信步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距离与歹人约定的下一次交款时间,还有十多个时辰,女校尚有闲暇四处走一走。
苍云县城不算大,居民也不算富裕,举目四顾,街道两边尽是些寒酸的陋舍。远处的民宅里升起几道炊烟,偶尔有黄狗从女校脚边跑过。阮糜心中略感宽慰,纵然苍云肃杀的铁幕已经覆住了全城,街头巷尾却依然能忽隐忽现地窜出一些人间烟火气。
顺着夕阳的金光,阮姑娘朝大街尽头抬眼望去,刚好看到一个健硕的身影行色匆匆地向她走来。“小吕哥。”她笑着跟对方打了个招呼,举手投足间既没有女儿家的娇羞,也没有普通儿郎的粗俗,通身都透着浑然而成的英气。待到青年男子走到近前,她忍不住又多揶揄了一句,“燕帅肯放你回来了?”
“见笑。”吕无念疲惫地吐了口气,“我正要赶着回去给家父做饭。”说到此处,这个素来坦荡的年轻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瞒姑娘,家父打了一辈子光棍,到现在都不擅庖厨,我今天要是不在家,他又吃不上热的了。”说罢他拱拱手,便快步朝吕宅的方向走去。
阮糜驻足良久,目送着年轻人离开视线,想到这对父子团聚的情形,她心中洋溢起一丝暖意。同时,女校也忍不住反复咀嚼起年轻人刚才那最后一句话:“老苍头打了一辈子光棍?那这么说……吕无念其实不是他所生?”
“这不是阮校尉吗?”女校的背后忽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阮糜转过头,夕阳下,一个水蛇般的身姿立在金色的余辉中,他尖酸的笑脸与四周倦怠的氛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戚先生?”阮糜心中升起一股厌恶,语调也冷了许多,“你还留在城里做什么?”
“无事可做。”戚不生阴惨惨地讪笑着,轻抚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像是在擦拭一件狠毒的兵器,“终日喝茶。”
“那先生叫住在下有何高见啊?”阮糜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迅速流逝,她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扭头就走。
“我听说阮姑娘对二十年前施鲁的失踪心存好奇,”戚不生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阮糜却被他语气里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勾起了强烈的兴趣,“在下也许,可以为姑娘略尽绵薄之力。”
“愿闻其详。”阮糜谨慎地回答,虽然还是谈不上客气,但她口气中的鄙夷已经收敛了许多。
“阮姑娘若有兴趣,不妨赏脸走一趟这个地方。”说罢,书生恭恭敬敬递上了一张二指宽的字条,浮肿的面皮下,似乎带着一丝窃笑。
阮糜不知姓戚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是对这人的厌恶,本能地又加深了一层。她警惕地接下字条,不知该不该当着对方的面展开。
戚不生眼中闪过一丝大功告成的满足,他微微欠了欠身,便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金色的落日在他背后打出一条细长的影子,就好像那人在地上拖行出的毒迹。
直到水蛇般的背影混入人群再也寻不见,女校才展开手中的字条。她原以为上面会写着一个偏僻的所在,谁料写在上面的地址却是万家楼。万家楼就在康宅的对面,一楼卖茶,二楼卖酒饭,地方称不上高档,但是在县城中,也算是个去处。阮糜尚未用过哺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心想反正自己也要找个地方祭五脏庙,不如顺势看看姓戚的在搞什么名堂。
每一个酒楼都有它的特色,万花楼的特别之处,就是它的不特别。它的酒菜不是特别可口,价格不是特别昂贵,生意不是特别兴隆,掌柜也不是特别热情。许多特别的酒店都倒了,万家楼却依然不温不火地维持着,阮糜大啖着羊肉心想,也许不特别就是它的生存之道。
半碟羊脍合着蒜泥下肚后,女校就察觉到有个人正迟疑地向自己这边走来。她放下筷子打量来者,发现那是个约莫50岁的男子,站立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栽倒在地。他的左侧额头塌陷了一大块,左眼也无法张开,半张脸处于一种病态的僵硬中,小半边身子也在不规律地微微抽搐,这样一个人就算之前学过武功,现在肯定也早已荒废了。
“姑娘是天策府的阮糜校尉吧。”那人声音很轻,仿佛怕冒犯了眼前的女校,他神态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惶恐,似乎常年生活在风声鹤唳之中,“戚先生让我过来与姑娘说话。”
阮糜愣了一下,她不明白戚不生为什么给自己派来这么一个废人。女校指了指面前的凳子,残疾老人却慌张地连连摆手:“我站着回话就行了……戚先生,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阮糜点点头,放下了筷子,她预感到会有一场长篇大论。
“郝延恩,曹师远,常尚惠,施鲁……他们都不是意外死亡。”
女校略微颔首,这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他们……都是一次党争的牺牲品?”
“党争?”
“郝延恩,曹师远,常尚惠,施鲁,还有在下,我们都有另一个身份,我们是霍国公安插在玄甲破阵营中的亲信。”
“霍国公……王毛仲?”
老人点点头,还能动的半边脸上并没有显露出羞愧的神情:
“我家主公出身行伍,特别看中对军队的控制。他蒙宠时,曾在全国边军中四处安插自己的人马,玄甲破阵营,自然也不例外。太平公主伏诛后,我家主公官拜辅国大将军,势头一时无二,各路边军对于他强塞进来的亲支近派,都是敢怒不敢言。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开元十八年,朝堂上风云突变,后来我们才知道,是高公公要置我家主公于死地。次年正月,我家主公被赐死于永州道上,消息传到雁门时,我们这些人都意识到好日子结束了,只是,想不到灾祸会来得这么快。”
阮糜心中一动,她已经猜到了后面的事,但是,她却不愿意接受。
“二十年前在雁门发生的一系列命案,其实是苍云内部对于王毛仲势力的一次清洗。上到军官,下到伍长,只要是王毛仲安插的人,谁都没有躲过灭顶之灾。”
阮糜默不作声,她仿佛闻到了那时空气中的血腥味。女校没有去费力否认老人所说的话,只是抑制住自己的好恶,静静等着对方说下去。
老人接着告诉阮糜,有差不多两百名士兵,在派往句注山深处的时候失踪了。然而,关于他们的调遣记录,其实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停止书写了,当他们被一道道自相矛盾的军令呼来喝去时,他们其实是一支在文书里根本不存在的幽灵部队。而当军队被除掉之后,剩下的,就是处理军官了,郝延恩曹师远是主要的目标,而作为曹师远心腹单位常尚惠也不能留。
“事后我才知道,唯一一个让他们感到棘手的人是施鲁,虽然他也是王毛仲安排进来的人,但他的声望实在太好了,你很难找到一个像他那么完美的军人。苍云高层在杀不杀他的问题上,一度犹豫不决。”
“那最后,为什么又下决心杀了他呢?”阮糜问。
老人叹了口气,还能动的半边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施鲁一直替王毛仲的人说话。”
阮糜点点头,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许施鲁幻想他的名声可以救他一命,也许他真的就是个一根筋,认为自己必须站出来保护同袍,甚至不惜公然对抗苍云高层。然而对于一支军队,最可怕情况的莫过于内部出现两种声音,一定程度上,他是被自己的名声害死的。
“忌惮于施鲁的人望,苍云把他的尸体秘密掩埋。据说,他临死前曾经通过亲信秘密向外送出过一封军函,但是谁都不知道军函的内容。”
“当初是谁下命令杀死施鲁的?是燕帅,还是薛帅?”
“那时燕帅刚进入玄甲军不久,下命令的自然是薛帅,但是据闻燕帅甫一进入玄甲军就颇受器重,如果她当时也是知情者之一,我一点也不奇怪。”
阮糜点点头,脑海中又浮现出燕忘情发现勒索信是一封军函后那种凝重的表情,也许,她当时回想起了什么。
“那你在这件事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郝延恩和曹师远死后,我和另外两名同袍不愿坐以待毙,所以我们闯入玄甲军校尉李青霄家,想要劫持他……”
阮糜恍然大悟:“你是当时三个执戟郎之一。”
“然而李青霄早有防备,我们三个人完全是自投罗网。我们没能为同袍报仇,也没能坦然一死追随主公,我们……失败得太难看了。”说到这里,老人神色黯淡了许多。
“你又是怎么跟安禄山的人扯上关系的?”
“我被打豁了头颅,却侥幸未死。后来的日子,我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我也不知道,安大人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感叹于他的神通广大,刚才我所说的内容里,关于那两百名士兵和施鲁的部分,也是事后安大人告诉我的。他要我留在他身边,必要时站出来与燕帅对质。说实话,我并不想找苍云报仇,我是个苟延残喘的多余之人,我跟我这条命都轻如草芥。现在安大人要与苍云争夺雁门,这是大人物之间的事。我只是在其中随波逐流,毕竟,我没有什么选择,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阮糜有些语塞,她忽然意识到,她没法怪罪眼前的废人。当他们被摆上棋局,一切就早已由不得自己了。
“对了,戚先生要我给你带个话。他说,正是因为清洗了那些暗藏二心的曹国公人马,玄甲军的士气和作战效率才能大大提高,这才有了开元二十一年对于奚人的那场大捷,直接将奚人赶出四百里之外,从此十年不敢犯边。”
女校心中窜起一缕怒火,她知道,这些话原本戚不生是不用告诉自己的,他这样做,也许只是想从女校的迷惘与沮丧里获得乐趣。而且,他也成功了。
“最后一个问题。”阮糜问心中涌起报复的冲动,“一个安禄山的探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老人半张脸上还是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情,然而在他的身后,阮糜仿佛看到了戚不生那残忍,恶毒的嘴脸:
“戚先生特别嘱咐我,如果姑娘问我刚才那个问题,就这样回答你:理由真的这重要吗?也许,我只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