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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血战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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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面潮湿滑溜,半是烂泥,半是血水,他的马在一具尸体上绊了一下,蹄子打滑,搅动烂泥,差一点令他在冲到敌人队伍之前便滚落马鞍,幸亏最后人马维持了平衡,城门下的敌军转过身来,匆忙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本文仍以唐耀辉视角反应黑泥城之战)

    唐耀辉举起战斧,呐喊道:“太平天国万岁!”

    众人高声应和,矛头阵形飞射而出,发出钢铁与丝绸的绵长尖啸,滚滚马蹄与犀利剑刃融汇火光。

    守城军官在最后关头放平长枪,用太平燕王的旗帜刺穿了一个穿镶钉皮甲的敌人胸膛,并将来人提离地面,枪杆随即断裂。

    唐耀辉面前是个八旗兵,外衣上有条花龙,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条蠢龙”,第二个念头是“他没有头盔”,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加上马的惯性,抡起斧子劈向对方的脸,将他脑袋一分为二,碰撞的冲击令他肩膀麻痹,詹侍帮若看见,一定会笑我,他边想边继续前进。

    一支矛砰然击中他的盾牌,随从小兵在身边飞驰,砍向每一个经过的敌人,他隐约听见城墙上的人们在欢呼,攻城锤已被遗忘在烂泥地上,簇拥它的人要么逃走,要么转身战斗,唐耀辉策马撞倒一个弓箭手,从肩头到腋窝齐齐砍下一个长矛兵的胳膊,随后又在一顶鱼头盔上擦过一击,奔到攻城锤前,他的大红马人立起来,但守城军官的黑马却从身边一跃而过,军官本人活如包裹白袍的死亡使者,剑到之处,手折头断,盾牌粉碎――不过,能带着完整无损的盾牌过河的敌人甚少就是了。

    唐耀辉最终还是催马越过了攻城锤,敌军正在溃逃,他左顾右盼,就是不见那个随从小兵的踪影,猛然间,一发子弹“咔哒”一声撞上面甲,离眼缝仅差一寸,他吃了一惊,险些落马,不能像个木桩似的待在原地,这好比胸甲上画靶子!

    他策马在四散的尸体间游行,臭水河下游塞满燃烧的战舰躯壳,片片野火仍在水面漂浮,炽烈的绿焰旋转上升,直至二十米之高,他们虽驱散了操作攻城锤的敌人,但河岸边处处都有厮杀,敌人从燃烧的舰船中蜂拥上岸,守城军官和守城副官的人正竭力抵抗。

    “去黑泥门!”他下令。

    守城军官喊道:

    “黑泥门!”

    于是他们再次出发。

    “天王万岁!”

    途中唐耀辉的人此起彼伏地叫嚷,还有人喊。

    “酒鬼万岁!酒鬼万岁!”

    真不知是谁教他们的,透过加衬垫的厚重钢盔,传来痛苦的嘶叫,火焰饥渴的噼啪声,颤抖的战号,嘹亮的铜喇叭,到处都是火,上帝慈悲,难怪郭麇集元帅吓坏了,他怕的是尸山血海,烤焦的肉……

    一声巨响回荡在黑水河上,有艘船被一块马大的石头扎扎实实地截为两段,这是我军还是敌军?烟雾弥漫,无法分辨,楔形队列已经散乱,每个人都各自为战,我该回去了,他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往前骑。

    手中的战斧越来越沉,身边只剩几个人,其余的要么死去要么逃散,他使劲拽马,迫使它始终向东,这匹大红马跟郭麇集元帅一样不喜欢血战,但好歹容易驾驭,许多敌人狼狈不堪地从河里爬出,身带烧伤,通体浴血,一边不住呛水,多数都快死去。

    唐耀辉带着他的小队伍在他们中间穿行,给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人一个利落的死亡,战争局限于眼缝之前,比他高出一倍的骑兵要不拔腿逃窜,就得死于非命,他们变得如此渺小,如此惊恐。

    “太平天国万岁!”

    唐耀辉纵声高呼,大开杀戒,手臂一直到肘成了红色,在河面的光线照耀下泛着血光,他勒马直立,向着天上的群星一振战斧,只听众人狂喊:

    “酒鬼万岁!酒鬼万岁!”

    唐耀辉醉了。

    这就是战斗狂热吧,康王汪走洋从前经常描述,但作为辅官唐耀辉从未想过会亲身体验,时间变得含糊,变得缓慢,终至停顿,过去和将来一齐消失,唯有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而恐惧、思想,甚至身体都不复存在。

    “你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感觉不到铠甲的沉重,感觉不到淌进眼睛的汗水,事实上,你不再感觉,不再思想,不再是你自己,只有战斗,只有对手,一个,下一个,再下一个,他们又累又怕,你则生龙活虎,纵然死亡就在身边,但你何惧他们缓慢的刀剑,放声长笑。”

    战斗狂热,我只是个酒鬼,陶醉在杀戮中,你们有本事就来杀我吧!

    他们确实在试,又一个枪兵向他奔来,唐耀辉围着来人绕圈疾走,砍掉他的矛头,接着是手和胳膊,一个没了弓的弓箭手抓着箭像匕首一样戳来,大腿却被红马踢中,摔了个四脚朝天,唐耀辉哈哈大笑,他骑过插在烂泥地里的一面旗帜,上面有小魔王爱新觉罗的黄金青龙纹章,便一斧将旗杆砍为两截,一个骑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举起巨剑对着他的盾牌一下又一下猛砍,却不防被人用匕首偷袭,捅进了腋窝下,救他的应该是他的手下,但唐耀辉根本没看清。

    “我投降,大人,”

    远处河边另一位骑兵大喊,唐耀辉转过头来。

    “我投降,大人,我向您投降,这是我的保证,给,给。”

    那人躺在臭水坑中,扔来一只龙虾护手,以为臣服,唐耀辉正俯身去拾,又一罐蒙古雪在头顶爆炸,绿焰四散,在刹那的强光照映下,他发现坑里不是臭水,而是鲜血,而那手套中有骑兵的手。

    他把它丢回去。

    “投降。”

    对方无助而绝望地抽泣,唐耀辉掉马走开。

    一个清军士兵一手抓住唐耀辉的马缰,一手拿匕首朝他脸刺来,他拨开刀刃,一斧砍进对方脖背,就在使劲拔斧时,余光扫见黑袍一闪,唐耀辉连忙转头,以为守城军官又回到身边,不料是另一位将领。

    原本率领着水军的绿帽侠师帅,穿着漆黑的铠甲,带着高高的尖绿帽子,手上拿着一把长弓,和一把绿箭,带领手下来到岸上。

    “大帅,你来岸上了?”

    “别管什么大帅不大帅的,先打仗!!!”

    唐耀辉麻木地想,守城军官浑身是血,被烟熏黑。他提起钉头锤指向下游,锤头沾满脑浆和骨髓。

    “大人,您看。”

    唐耀辉拨转马头,朝黑水河下游望去。河面之下湍急漆黑,河面之上翻滚血焰,天空是红、橙和鲜艳的绿。

    “什么?”

    他刚发问,便看到了。

    全副武装的士兵从一艘撞毁在码头的战舰上鱼贯而下。怎么这么多?从哪儿来的?

    唐耀辉眯起眼睛,透过烟雾和火光,视线追随他们直至河心,原来有二十艘战舰堵在一起,或许更多,无法尽数,她们船桨互相交错,船身被绳索纠缠,撞锤相互钉死,坠落的索具则构成罗网,小船托住大船的残骸,彼此紧紧相连,俨然一座横跨天堑的桥梁,敌人从一个甲板跳到另一个甲板,源源不断穿越臭水河。

    小魔王爱新觉罗.安格玛手下数百名胆大士兵正在过“桥”,甚至有个愚蠢的骑兵想骑马过来,拼命催促惊恐的坐骑跨越船舷和木桨,通过布满鲜血和燃烧绿火的倾斜甲板。

    我为他们搭了座该死的血桥!唐耀辉沮丧地想,虽然桥的某些部分缓缓下沉,其余部分则在燃烧,整体吱吱嘎嘎地移动,随时可能分崩离析,却阻止不了敌人的步伐。

    “清军都是勇士啊。”

    他对绿帽侠赞道,而绿帽侠面无表情的说道。

    “那我们只好去宰了他们。”

    唐耀辉领着大家在摇曳火光和扑面烟灰中穿行,经过河滨的废墟,踏上长长的石码头,绿帽侠带领手下紧紧跟随,守城军官也来会合,他的盾牌已打成一堆烂铁。

    烟尘与灰烬在空气中弥漫,敌人在冲锋下瓦解,往河流退去,他们争先恐后地入河,将同伴撞进水中。北桥头是一艘半沉的敌舰,船首漆着“龙祸号”三字,龙骨已被唐耀辉置于码头间的沉船刮破,绿帽侠还来不及下马,一个李鸿蒼家族骷髅纹章的长矛兵便将矛尖捅进他的坐骑胸口,将他从马鞍掀下。

    唐耀辉从旁一闪而过,向着来人脑袋狠狠劈下,而后想勒马却迟了,他的马跃出码头,飞过碎裂的船舷,落到及膝深的水中,发出一声嘶鸣,溅起一片水花。战斧旋转脱手,唐耀辉自己则狠狠砸在潮湿的甲板上。

    接下来的状况更是疯狂,唐耀辉的马折了一条腿,恐怖地嘶叫,他好不容易拔出匕首,割了这头可怜牲口的喉咙,血如猩红的喷泉,浸透手臂和胸膛,他再次站起,蹒跚着向栏杆走去,甲板扭曲,满是积水。接下来是无止境的战斗,他杀死几个,击伤几个,还有一些人逃跑,可敌人就是源源不绝,他丢了匕首,却抓着一截不知打哪儿来的断矛,反正抓起就刺,一边尖声咒骂,对手从面前奔逃,他则在后面追赶,翻过栏杆跳到另一艘船,再到下一艘,守城副官和守城军官披着光彩的白甲,如两道白影左右跟随,一群清军湘军团的长矛兵包围了他们,他们背靠背地战斗,优雅如同舞蹈。

    唐耀辉觉得自己杀起人来笨拙了许多,他趁人转身刺其腰,利用身高抓住人腿,将对方掀进河里,飞弹在头顶呼啸而过,或从甲胄上弹开,其中一发插入胸甲与肩膀间的缝隙,他却浑然不觉,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子从天而落,坠到甲板上,血肉横飞,好似塔顶掉下来的西瓜,鲜血模糊了唐耀辉头盔的眼缝,接着石雨骤降,砸穿甲板,搅拌肉泥,最后整个桥一阵颤抖,脚下剧烈运动,他翻倒在地。

    河水陡然涌进头盔,唐耀辉赶紧扯掉,一边沿着倾斜的甲板缓缓行进,直到水深及脖子的地方,四周吱嘎作响,犹如巨兽垂死的哀嚎,这些船,他恍惚地想,这些船要散架,损毁的战舰分散开来,血桥正在瓦解,他刚回过神来,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如雷鸣一般,甲板在身下倾斜,将他滑回水中。

    倾斜的幅度如此之大,唐耀辉得用尽全力拉住一条断绳,一寸一寸艰难地爬回去,眼角余光瞥见先前纠缠一起的某艘船已开始漂流而下,同时缓缓自转,上面的人争先恐后地跳水,有的佩戴着小魔王爱新觉罗的黄金青龙标记或者骷髅纹章,有的则是燕王的十字架太平天国纹章,还有其他家族的人,而今这已不重要了,上游和下游都成为一片火海。

    放眼望去,北方是混战杀场,挣扎奋斗的人海上摇摆着一大簇难以分辨的明亮旗帜,盾墙甫一组建,即告崩溃,无数跨着骏马的骑兵杀进拥挤的人群,穿过尘土和泥泞,鲜血与烟雾。

    在南边,扼喉堡高踞丘顶,弹射出点点火球。这不对!片刻之间,唐耀辉以为自己疯了,小魔王爱新觉罗和城堡如何换了位?他是怎么渡河到北岸的呢?随后才意识到由于甲板的转动,他自己被掉了个头,因此城堡和战场换了方向。

    战场,什么战场,如果小魔王爱新觉罗没有过河,他的大军在和谁作战?唐耀辉实在疲惫,无法弄清其中意义,肩膀疼得厉害,他伸手去揉,这才发现那发深入铠甲的铅弹,然后想起受伤的事,我得赶紧离开这艘船,下游只有一堵火墙,船只一旦解体,他就会被水流冲去。

    一片喧嚣嘈杂中,隐约听见有人喊他,唐耀辉竭力大声回应。

    “这儿!这儿,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声音出口却变得细小,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他勉强从倾斜的甲板上站起,挣扎着去够栏杆,不料船身陡然撞上另一战舰,剧烈摇晃,差点掀他再度落水,他的力量上哪儿去了?一定要坚持住啊!

    “大人,快抓住我!大人!”

    隔着一片渐渐变宽的黑水,一个士兵不知是哪一方的,站在邻船甲板上,伸出一只手来,他的白甲映着黄色与绿色的光,龙虾护手黏黏的全是血,唐耀辉顾不得这些,伸手够去,只恨胳膊太短,直到十指在空中相触的一刹那,他才感到一丝不安……这个士兵出左手,为什么……

    是这念头令唐耀辉退缩,还是看见那把剑后的本能反应?他不知道,说时迟那时快,剑尖从眼下划过,冰凉的碰触,随后是剧痛,他像挨了一记巴掌似的别过头去,扑面而来的冷水是第二记更响亮的巴掌,他胡乱摆臂,寻找可抓的东西,心知一旦下沉,就再也上不来了,一支断桨居然给他抓住,他像不舍的情人一样紧紧抱牢,一点一点往上爬,眼里是水,嘴里是血,脑袋阵阵剧痛,上帝赐予我力量,让我爬上甲板……除了桨,水和甲板,其他东西统统消失。

    终于他翻了上去,筋疲力尽地躺平,喘不过气来。绿色与橙色的火球在头顶爆炸,于群星之间留下条纹,好美啊。景色维持了片刻,接着被一个正白旗骑兵阻挡,骑兵是个白色的铁皮幽灵,阴郁的眼睛在头盔后闪光,唐耀辉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只能像布娃娃般任人宰割,正白旗骑兵将剑尖抵住他喉头,双手紧握剑柄。

    突然骑兵向左一个趔趄,撞断栏杆,木头碎裂,随着一声惨叫和水花飞溅,正白旗骑兵消失无踪,两船再度相撞,力道如此之猛,整个甲板都跳将起来,有人跪在他旁边。

    “詹旅帅?”

    他哑着嗓子喊,差点被满口鲜血呛到,除了我们伟大的詹侍帮,谁会来救他呢?

    “别动,大人,您伤得好重。”

    是个孩子的声音,没道理啊,唐耀辉心想,这声音好像那个随从小兵。

    马蹄的声音在回荡,守城军官的高声震吼传入神志不清的唐耀辉耳中。

    “当臭水沟还在爆炸时,他们穿过灰烬掩杀而来。河流啊,小魔王爱新觉罗正在渡河,却被从后袭击,是个正常男人都想当上骑兵,参加这光荣的战役!”

    “据说他的人几乎没作抵抗,有的拔腿就跑,更多的屈膝投降,竟然高呼太平天国万岁!小魔王爱新觉罗听到会作何感想啊?他们沿着坟场大道,顺着河岸而来,穿越被小魔王爱新觉罗烧焦的土地,灰尘靴边飞扬,甲胄染成灰色。”

    旗帜明亮,金色的十字架,金色的上帝,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太平天国、天王的中央军队和拜上帝教的全部力量!侍王李世贤殿下坐镇北岸,指挥右翼,地丞相赖汉英大人统领中军,负责左路,但胜利的关键在于咱们的前锋。”

    “他们像长枪穿透南瓜一般击溃小魔王爱新觉罗的部队,个个都像咆哮的钢甲恶魔。您知道前锋由谁带领吗?您知道吗?您知道吗?您知道吗?”

    血光战魂詹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