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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次见到红芙姐姐起,我就瞧出了她与任少爷之间那不可言说的情愫,她是丫头,又不像丫头,他说喜欢她,又屡屡被她拒绝,一个唐三妹,搅得他们多次吵闹,却从未真正分开。跌跌撞撞,纠纠缠缠,最终二人却好像仍旧被什么隔阂着,始终走不到一起。
背后的因由,我到了今日,才真正弄明白。原来,红芙姐姐跟我一样,是被人捡来的。只不过,我是在生死之际被亲生哥哥捡走,她却是在血海深仇下,被仇家捡走,这个仇家,便是任轩柯的父亲,长生门门主任奉山。
这是长达数代人的恩怨,延续到红芙姐姐的父母一代,便费尽心机接近任奉山,她的父亲一度成为了任奉山的左膀右臂,却在长生门遭遇大难时伺机出手,差点叫延续数百年的整个云阳山化为尸地。
最终,任奉山度过了难关,并当着所有门内众人,手刃了这个处心积虑陷害大家的叛徒,红芙姐姐的娘亲当场自杀身亡,随夫君而去,只剩下仅五岁的红芙姐姐。这段恩怨无谓对错,不过是一段持续了一代又一代的冤冤相报。
“一边是双亲之仇,一边是养育之恩,我在中间犹豫踌躇,始终找不到出口。”红芙姐姐叹息一声,望着远处潺潺流水,声音轻柔如招摇的柳枝:“若是再和轩柯有了感情,我如何对得起黄泉之下的双亲?便是彼此皆有深情,我也只能以一个丫鬟的身份,陪伴他一生。一来还了任家的养育之恩,二来也是对我自己心属之人的回应。”
“任少爷知道么?”我想起那个常常挂着浅笑,却每每看向红芙姐姐时,黯然神伤的任轩柯,不禁替他感到难过。
红芙姐姐摇摇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恰巧外出游学,此事后云阳山众人缄口不言,是以他并不清楚个中细节。也许有一天他会知道,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可是,那又如何呢?我陪在他身边的决心不会变,我与他的身份关系,也不可能改变。他知与不知,根本不会改变任何东西。上一辈的恩怨,是个死结。”她说着,拉住了我的手,情真意切:“茉儿,你与我不同,再如何你也是自由的,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枷锁。我只担心你,受了情伤。你知道的,景枫少爷他……”
“我明白的。”我回握住红芙姐姐的手,“我明白的姐姐,况且,我过去还勉强算是林家养女,有个还算体面的身份。如今呢?一个来路不明的籍籍无名之辈,他那般家世,又怎么可能真的娶我呢?”
“红芙姐姐,天长地久于你于我,本就是奢侈。”我叹息一声,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悲哀。
红芙姐姐怔怔看着我,不料我早已经想到如此深远,最终不再多言。
回去时,几人已经七七八八各自醉倒,白景枫埋着头呼呼大睡,浑然不察四周变化,任少爷撑着头闭目小憩,也像是喝多了的样子。只有二哥还醒着,一直摇着白景枫的手,催促道:“你怎么回事?快给我起来,你把我妹妹一个又一个骗走了,你这个混蛋小子,对得起我这个兄弟么。”说完,就要去推他。
我连忙上去拦住,叫道:“二哥,你喝醉了。”二哥抬起头迷迷蒙蒙瞅着我,竟还认出我来了:“茉儿,你来了。”说着把我拉到面前,打了个酒嗝,红着脸一本正经道:“你听二哥跟你说,千万……嗝……千万不要被白景枫这小子给骗了,二哥与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二哥再清楚他不过了。做朋友没的说,做夫婿,那是……”
他迷蒙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下子把手拍在桌子上,叫道:“那是万万不可的。”一口气喊完,“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我和红芙姐姐面面相觑,一时间只能唤店小二多拿热茶来,待他们醒了,多喝几口清醒清醒。
那时候的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是我们几人最后一次开开心心的聚在一起,畅饮开怀。洛阳分别后,大家各自面对的,却都是未曾遇到的变故,以及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天夜里,我靠在白景枫马背上,昏昏沉沉的跟着他出了城,半睁半合的眼睛里看见了起伏的山峦和清冷的月色,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冷杉林里,抱着我的布花儿离开的那个美人姐姐。
她在笑,笑得温婉,又渐渐笑得深不可测。我突然惊醒,从身后抱住白景枫温暖的身子,轻声道:“白景枫……”他放缓速度,单手握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我在这里。”
我感受到一股安心,又有些不敢置信,靠在他背上蹭了蹭,“我感觉像在做梦。”马蹄声渐渐放慢,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的声音,“我也是。”
我心生淡淡的喜悦,又开口:“白景枫……”很快,听见他道:“唤我景枫吧。”夜风吹乱了他的发丝,可我却能想象出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是何等好看。我和他,我和白景枫,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景枫……”我似着了魔,呢喃着重复了他的话。从未有过的温柔,从未有过的安宁,从未有过的寂静,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了强烈的表达欲望,开始说起了曾经一直不敢提及的往事。
“你可曾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般,骑着一匹黑马,从树林里杀出重围。”我用心感受着他的体温,轻声回忆着:“那时我看着你,既紧张又害怕,却又不知为何,暗自心生了从未有过的向往和爱慕。”
我感觉到他的手逐渐收紧,似是在回应我,我愣愣看着身旁起伏的山峦和将黑未黑的天幕,继续说道:“你当时就那么把我拉上马背,一路奔跑了好久,最后,却把我扔在了一条冷冰冰的溪水里。”
“茉儿……”他似乎回想起来,想要说些什么。我没有给他机会,继续道:“你知道么,那溪水好冷,就像当时你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与他身体相贴,去感受他的体温:“可是现在,我觉得你身上好暖和,像是一团火在燃烧。”
他勒紧缰绳,跳下马背后又伸手抱我下了马,我不明所以:“你这是做什么?”睡意醒了一大半儿。他不知哪里来的兴奋劲儿,说了一句“你随我来。”便拉着我跑向了一处高山上。
呼啦啦,豁然开朗的山崖边,夜风一下子吹醒了我的睡意,我与白景枫并肩而立,以为他要跟我谈论昔日对我的印象,询问我其中细节,他却伸手指向远方,望着对面山下的点点灯火,道:“茉儿,你看到了吗?那里就是明音寺。”
“明音寺?”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月光下,隐约可见不少建筑并排伫立,有高大树木并列其间,又有不少庙宇佛塔,零星的灯火,映照出些许佛光熹微,甚至听见敲击木鱼的声音。
我问道:“这处寺庙有什么特别的么,看起来,似乎规模还挺大,你曾经去过?”
他摇摇头,道:“曾有传言说明音寺内藏一门武功心法十分厉害,惹出不少武林中人前来盗取,这明音寺的方丈慧明法师,也是一个极为高深莫测的人物。”
我不明所以,道:“有多厉害,比得上你二哥么?”
白景枫道:“那是前辈,硬要比的话,也该拿我师父来比。”
我一听来了兴趣:“我还真没听说过,你师父是谁?很厉害吗?”
见我满眼好奇,白景枫咳嗽一声,拉着我坐在了山崖边的石头上,轻声说道:“我小时候在家,庄内是为我安排了师父教我武功学识的,只不过都是些基础功夫,真要说算得上我老师的,并非来自御景山庄,更不是爹娘安排的。”
“那是谁,你又是如何遇上,拜师学艺的?”我对他好奇心起。
问完后,他还真充满耐心地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便是他师父弘智上人如何暂居御景山庄,因行事怪异惹得众人头疼不已,最后却阴差阳错与他结缘,决定收他为徒,教授他剑法的过程。
他的师父会不少奇淫巧计,剑法也是独辟蹊径,与众不同。我听得啧啧称奇,叹道:“这等奇缘,也不是谁都遇得上,难怪世人都说你剑法出众,独成一派,原来是有个不按正统路数出牌的师父指导。”
见白景枫目光炯炯看着我,我懂了他的那点儿心思,立马说道:“御景山庄那么多人,怎么他这等古怪的高人,偏生就收了你为徒呢?我相信他也定是瞧出你天赋异禀,不同于寻常人资质平庸,这才决定收你为徒的。”
白景枫听见我如此夸他,嘴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却分明显出些高兴来,竟似个小孩般好哄。我忽然想起他之前关于明音寺方丈的话,问道:“所以呢,你打算也去拜访拜访,去学习一下那门武功心法?”
白景枫忽然咧嘴一笑,道:“不可以么?反正我们不着急,再者这明音寺附近风景不错,兴许,还可以借宿几宿。”
我打击他道:“既然你说人家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怎么就会轻易把这秘密的武功心法给了你?除非你去偷出来。”说到这里,看到白景枫眼睛一亮,我道:“你还真想去偷啊?”
他立马敲了敲我的脑袋,道:“本少爷才没兴趣去偷这寺庙的什么心法,只不过,和那岑可宣一起溜走的小飞贼怎么会带着她出城呢?这城外值得一去的地方,除了明音寺,也没有什么可去之处了。小贼贪财,要不偷金银财宝,要不就偷世人争夺的物件,转手卖给他人。”
说白了,他仍旧还是想把那两个家伙给抓回去来着,只不过线索太少,他锁定在这个明音寺去了。我同意了他的计划,两人一时没了正事谈论后,便双双靠在树桩上,头挨着头,手握着手,肩并着肩,看着星星等天亮。
“我小时候,也爱同二哥一起看星星。”白景枫突然说道:“但二哥总是不说话,我总觉得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了解他么?”我疑惑地道:“他可是你的亲哥哥啊。”
“亲兄弟也未必能完全知道对方的心思啊。”白景枫叹息一声,像个渴望被兄长承认的小孩子一般,“他教我骑马,教我射箭,还叫教我棋艺,可偏偏,他从来不与我说为人处世的道理,从来不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时候我想听听他的看法,他却总是三缄其口,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是呀,那白莫寅不就是个冷冰冰的人么,手下的人三番五次想害死我,我如今看到他,只想躲得远远的,千万别招惹上这个名声赫赫的莫寅公子,否则,自己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可他偏生是白景枫的二哥!我自然不好在白景枫面前说他哥哥的坏话,斟酌了片刻,道:“他瞧着性子淡漠,兴许本就不在意那些。人人都有自己的性子,也都有自己的一番为人处世的理念,他不想说与旁人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绞尽脑汁说出这么一堆安慰的话,也不知白景枫那厮听进去没有。
他只是自顾自地愣愣望着天,许久后歪头倒在我怀里,闷闷道:“茉儿,我困了。”露出些许脆弱,我忽然生出一股心疼,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睡吧,我陪着你。”待他沉沉睡去,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我的心也渐渐安宁了下来。
他没有问及初见时的种种,我猜,他大概是听出了我言语中的不满和抱怨,他知道,他待那个陌生的我不好,那个场景并不浪漫温馨。所以,他拉着我坐到山崖边,开始跟我讲起了他幼时的故事,讲起了他的经历,告诉我他的心境,他的苦恼,他想让我更了解他,更信任他。
对位处大明若宫的哥哥来说,男女之爱似乎只是一场游戏,我眼睁睁看着他换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姑娘,像赏析不同品种的花一般,却从未听他说起来钟情于谁。是以,对待男女之情,我的认知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模糊的,不正确的。对于白景枫的风流过往,亦是比旁人宽容许多。
这样好吗?不好吗?我不知道,也不再愿意去自寻烦恼。我只知道,我的时间不多,能陪他的时间,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