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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两年前那个月夜,我仍旧忍不住瑟瑟发抖,抬头看了看端正而立的桑杰,我忍不住开口了:“桑杰,你带刀了没?”
桑杰虽说只是个仆人身份,但很多时候,他是带了刀的,甚至在每日午时,他会到离我最近的寒冰池旁边练刀。
“带了。”桑杰说着,碰了碰挂在腰间的兵器。
“可以给我看看吗?”我放下碗筷,站起身来。
旁边的小丫头们偷偷打量我们。
桑杰二话没说,从腰间取下佩刀,翻转置于掌心之上,双手递给了我。
很沉。
我拿在手里,仿佛拿着一柄沉重的铁块。
摸了摸刀柄,厚重,粗犷,沉闷。拔出刀刃,冷锐的刀锋闪着寒光。
这与那个少年所使的兵刃大为不同。
“你可会用剑?”
桑杰摇摇头。
我又道:“你不是每日午时都会练刀吗?我看今日也到时候了,我也吃完饭了,我陪你过去。”
桑杰不解地看着我。
我道:“你不用在意我,像往日那般练你的便是。我闲来无事,就想在旁边看看。”
离开此处,我随桑杰来到冰池边,他半脱下厚重的衣袍,露出半个肩膀挥舞佩刀。我唤人抬了椅子过来,放上软垫,舒舒服服躺上去,欣赏桑杰的刀法。
一劈,一砍,铿锵有力。
而我,只砍过阿林婆婆家门口的木头。
当年那个夜晚,少年将我掠上了马背后一路疾驰,树林里的树叶飘落如雨,落在我和他的肩头,然后打着旋儿慢慢铺洒在黑衣人的尸体上。
我坐在马背上,那颗小小的,从未受过刺激的心脏,好似要跳出胸腔来。
那一刻,我觉得我快死了。
带着震惊,恐惧,血脉喷张,被这不曾遇见的一切,惊吓到猝死在这陌生的黑衣少年怀中。
我依旧清晰记得那日。
眼前不断后退的树枝阴影,以及耳边掠起的呼呼作响的风声,还有自己那完全失控的心跳声。
我不知少年是要去往哪里,不知如何应对。
只是浑身颤栗……
值得庆幸得是,当年那个少年最终将我扔在了一个荒草丛生的溪流边,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去。
他当时用什么表情对我说了什么呢?又或许,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看过我一眼。
也许,他只是顺手救了我一命吧。
宛若拎走一只兔子,我想。
到晨光熹微,寒露点点,孤零零在溪水中坐了一夜的我,才慢慢回神。
茫茫然四下一望,不知身在何处,怅然若失。
自那之后,这场月夜下的厮杀便成了我多年来难以释怀的恶梦,反反复复,不曾断绝。
黑的夜,白的马,红的血。
飘落的叶。
还有在月夜下,黑衣少年那张邪肆张狂到过分的脸。以及那双漆黑如夜的,令我绝不敢直视的锐利双眸……
脑子里晃过刀光剑影。
与桑杰的刀刃重叠在一起,令人发寒。
我忽然叫道:“别练了!我要回屋子里休息。”
桑杰虽觉得奇怪,却也收刀走过来,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陪我回屋去。
日光照在雪山上。
宽阔的大殿里却被高大得白色墙壁遮住了光线,只透出丝丝缕缕,落在地上。
我和桑杰的影子像两颗树,一前一后,缓缓移动,这条路我们走过无数遍。
两年来,都是如此。
“你这段时日可见过哥哥了?他有没有问起我来?”我踏在熟悉的地板上,问起了我的哥哥,心里的苦闷也越发重了起来。
“阁主近日有些忙,并未问起小姐。”桑杰沉默了片刻后,低声回道。
“可他分明有见他的那个小情人,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可是叫无忧?”
“据我所知,阁主最近确实见过一名女子,却不是无忧,而是郭馨儿,她是阁主即将派往中原的探子。”
“什么探子?我说就是他的小情人。”我不高兴地反驳,“哥哥的秘密那么多,连我这个妹妹都不准听,还能告诉别的女人吗?”
“我也不知。”桑杰老老实实地道。
“算了,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整日跟着我,又不是整日跟着哥哥,我若是有什么不满和疑问,便应该亲自去问他,而不是刁难你。”
“小姐的命令,桑杰定然是遵从的。”
我叹息一声。
脚步缓慢,却越发沉重起来。
我与哥哥的相识,也在那日后不久。那日在溪水中清醒,我才蓦然想起自己的正事,立马顾不得浑身的凉,拽着湿淋淋的衣服和头发,发疯似的在山中乱跑。
幸而天亮了。
我终于见着了一个活人,逮着了他,才算是问得了路。
然而,当我想尽办法去往市集,几经周折才寻到一个愿意理会我的大夫回家时,阿林婆婆却已经断气多时了。
我终于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归处。
我将阿林婆婆埋在了山上的土丘下,寻了一块木牌插上,无字,却也草草算是立了一个碑。
家中米粮很快用尽,迫于生计,我只好暂时离开了村子,却不敢往人多的镇上走,反而去了山林中,与蛇虫鼠蚁为伴,以野果山草为食。
那时已是深秋。
万叶凋零,冷风瑟瑟。
我身子自小瘦弱,衣裳单薄,寻食本领又差,几日下来,终于饿得双腿发软,头眼昏花,不自觉就跌倒在树林间。
眼瞧着落叶一片片飘荡而下,覆盖于四肢百骸,夕阳暗淡的光晕笼罩着我的身子,一点点暗沉下去。
天空的飞鸟鸣叫着隐于深山之中,我的心情却从未有过的平静。
“就这样吧,就这样去往极乐世界,便再不会有饿和累,再不会如此辛苦。”
“也不知是否还有在世的爹娘,茉儿此生与你们无缘,也许只有来生,才能见到你们了。”
“阿林婆婆,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要见面了,果然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若是人死后真的能变成鬼,就让我去吓吓那些……用竹棒子打过我的小孩吧。”
还有布花儿。
我割舍不下的布花儿……你若当真通灵,自会化为人形来见我吧?
哈哈,死到临头,竟还能如此与自己玩笑。
倒也不差。
缓缓闭上眼睛,自觉世界渐渐陷入宁谧与黑暗,却猛然惊觉有枯叶踩碎的声音。
这声音从地面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再一次睁开了眼。
远远瞧见那模糊的身影,高大颀长,被斑驳错落的阳光照得更加不甚分明。
他缓步走近,除了一身青色的长衫再看不清其他,可举止间的从容,又明显不同于我自小见过的任何一人。
他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想我身上又脏又乱,同那荒山野人无二,他那般不凡的气度装扮,竟然好像在冲着我微笑。
我莫不是已经死了,又或者在做着什么美梦?
那人止住脚步,似乎在唤我:“茉儿?”
我没听清,躺在地上侧着脸遥遥望向他,木然的摇摇头,又点头。
他似是不解,只迟疑片刻,便缓步朝我走来。我却是累得厉害,全身无力,眼皮沉了又沉,终于疲倦的晕了过去。
“茉儿,我终于找到你了。”昏迷前,我隐约听到那人说道。
睡梦中,我察觉身子随着马车摇晃着前行,有人握住我的手,却并不同我说话。
那手并不算温暖。
握住我的时候也与阿林婆婆不同,分明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却又不使力。
记得阿林婆婆活着时,也爱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话,她的手是无力的,可握住我时,却分明十分用力。
特别是我离开的那一夜……
阿林婆婆与我相依为命,所以分明双手无力,却也习惯紧紧抓住我。而这个人却与之截然相反,又是因为什么?
这两者究竟有何区别呢?
我闭着眼睛,脑子里始终想不明白他是谁,又想做什么,便不敢让他看出我醒了。
很快,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旋即一个声音说:“醒了,便起来吃些东西吧。”
那声音既陌生,又有一种生涩的亲近。
我迷糊间就睁开了眼,歪头看着他。
他的容貌分明是有两分锐气的,可眉眼神色间,却似藏于山间的弯月,把那份锐气生生隐退了下来,变得深不可测。
在我打量他的时候,他伸手递了一小块糕点给我,旋即微微带笑,大大方方地让我看。
我看了看他伸着的手,又看了看他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他:“你叫我茉儿?”
他点点头。
我又问道:“你怎知我叫茉儿的?”犹豫着拿过了他手中的食物,我却也不敢随意吃,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是你救了我?你想要做什么。”我最后问道。
他失笑,片刻后竟然摸了摸我的头,说道:“这是爹娘为你起的名字,茉儿。”他不知为何透过车窗望向了马车外,淡淡说道:“你的本名,叫加兰茉。”
“加兰茉……爹娘……”彼时的我根本无心去探索一个名字的含义,也不明白这对我的生活有何意义。
我不敢相信。
有生之年,我竟然真的能知道爹娘的事情。
于是我仍看着他,坚持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他回过头看着我,并没有完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道:“茉儿,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我歪着头,瞪大了眼睛。
我分明听懂了的。
可那一刻,我又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明白。
我的生命里,从不曾有过兄长,更不曾期待过这个身份的人出现。可他偏偏就这么突然出现了,毫无预兆的。
“是的,哥哥。”他淡淡笑了,对于我的漠然和不信任,他显得很有耐心,且宽容。“也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没有过亲人。”我又直白地陈述道。
他静静地看着我,又渐渐看向了窗外,淡淡说道:“你以后都会有了。”
那语气带着淡淡的悲凉和忧伤。
我不解,更不曾看清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我最终跟着那个人来到了大明若宫,这个寒凉彻骨的,被冰雪覆盖的世界。他自称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哥哥,又说我原本姓加兰,名叫加兰茉,随母姓。
他说,女子外嫁,后代也必须继承加兰姓氏,无论男女,这是加兰族的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
然而作为我哥哥的他,却姓林。
我理所当然的问道:“那么,我们父亲是姓林么?他叫林什么?”
他却摇摇头,望着马车外渐次后退的山峦和树木,闭口不言了。
他既不说,我也不好再问,虽然有些事情还是不甚明了,我依然决定相信他,我也只能相信他。
我连喂饱自己的肚子都做不到,除了跟他走,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至少这个人看起来穿得不错,不至于令我饿肚子。
那日离开时,我带走的,除了阿林婆婆临死前送给我的一小串念珠,便是小兔子布花儿了。
前几日它不知去了何处,怎样都寻不到影踪,待我再次回到屋里,它却一身矫健的,蹦跶着跳进我怀里,直往我肚子上蹭。
“我遇难时你跑了,如今我好了,你却活蹦乱跳地又回来了。”我抱起布花儿埋怨道。
这机灵讨巧的小家伙仍旧惹我怜爱,即便它在我最困难的时刻逃之夭夭。
“之前许是高看了你,你不过是只兔子,断不该期望你太多的。”我对着布花儿说着。此后,只把它作宠物,带着它跟随着哥哥来到了大明若宫。
这一来,果真衣食不愁,生计无忧,还有下人伺候,我已是万分知足。
闲闲度日,不知不觉就去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