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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便要起程赴建康了。尽管连夜部署征伐事宜,没有太多闲暇,但我还是偷闲回了一次家。
这次征战建康,不知吉凶如何。虽然为国而举义旗,但终归还是为了家室。不单是为了我自己的家室,也是为了千千万万黎民的家室。
母亲、夫人臧爱亲、女儿刘兴弟一见我回来,忙迎上来泪洒一场。
“寄儿,你瘦了!”母亲一手抹着自己的泪,一手摸着我的脸。
“娘,没事的。”
夫人捧上来一杯热茶呈到我手上,只是流泪,倒也没有说话。
我拉着他们坐下,虽然有千言万语,但是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说起。只好说:“母亲、爱亲,你等受苦了。这一次京口、广陵之战,比我们料想得要顺利得多。你们也知道,这次起义我们筹划了许久,定会成功的。你们看,我们义军中有檀凭之、刘毅、何无忌等人。攻克京口之后,连桓玄的亲信朱龄石、朱超石兄弟也加入了进来……”
“是不是征永嘉时那个擅使锺的猛将?”夫人问。
“嗯。那就是朱超石,他的兄长龄石虽勇猛不及超石,却是个难得的帅才。”我解释说,“此外,还有刘穆之等人,可以说这次是举扬州、徐州大部分文武义士进行的义举,灭亡桓氏可谓指日可待。事情若是顺利,不出半个月便可见结果。”
在我之前就回到家中的二弟道怜和幼弟道规也说:“是啊,母亲。我们原本的筹划是需要耗费些几日才会平定京口、广陵两郡。结果只半日就夺了两座主城。此外,还用数百兵就把刁弘部署在丹徒的军队击溃了。可见桓玄乃是徒有其表。大晋国最精锐的北府兵在我们手上,应当无虞的。”
母亲说:“你兄弟三人行的是大事,不是我们妇道人家能懂的。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有爱亲照应;家外的事情,还有道怜照应。只需全心做好事即可。”
夫人接口道:“古来仁人义士都是国家利益为重。我与母亲自然明白。放心吧。”
女儿虽然跟着众人一起哭,但是毕竟年纪小,并不明白我们在哭什么。也不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家奔赴一个前途未料的沙场。我们聊得久了,女儿早就困得依偎在夫人的怀里睡去了。
这一次其凶险可谓我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然而尽管前途吉凶未卜,但是家人却并未强留、也未哀怨。母亲与夫人都是知理之人,在此国难之机,自然知道忠、义乃是远过于孝、亲的。
受此情所感,两位弟弟也与我一起流涕。其实最初我是想留下幼递刘道规在家中照顾父母的,但是道规断然拒绝,说要与兄长一道杀入建康,建立兴复晋室之不朽功勋。我和二弟刘道怜也知道留他在家中何其难。因此,也只能强把二弟刘道怜留在京口照顾家小。
道怜虽然也想跟我一同率义军取建康,但是他也知道他在京口的责任并不仅限于保护刘氏家小,也有我对他协助孟昶留守京口的期望。刘道怜能力不如我和道规,但是他为人较和气,所以在家乡的人缘比我和道规要好得多。刘简之等人在京日募兵的话,刘道怜也能帮衬一番。
京口是根本所在,义军攻取建康虽然是孤注一掷,但如果连京口这个根据地都不能稳固,必然会影响义军的军心。所以守京口的职责也是至关重要的。
避开母亲和夫人之后,我和两个弟弟在书房里进行了一次慎重的对话。
我先对道规说:“道规,此前在广陵举事,你做得不错。刘毅、孟昶虽有大才,然而我看这二人更擅权谋而不擅兵机。你虽未掌过军,然而却负我之期望,将广陵的军队部署得当。确实难能可贵!此去建康,征战之事恐怕多在我、檀凭之等,你也插不上手,但你要勤加学习。将来一旦有机会,必然会任你担任一方大将。”
“谢谢兄长教诲!”
我又对刘道怜叮咛道:“京口、广陵乃是根本所在。道怜留守京口,不惟守家,更重要的是守城。孟昶处、刘简之外,你要多加走动。切不要拿你在礼部当京官的架子出来,凡事且低调一些。随时侦听建康的消息。如果我等行事不利,且按此前定的计划行事……”
我话还没有说完,道怜就哭出声来。
我拍拍他的肩,宽慰道:“所谓成者王败者寇。此事一旦成功,我兄弟三人均是功不可没;一旦失败,则有可能家破人亡。因此,凡事种种都不可不慎。不过,也不必担心。就如方才与母亲说的那样,我等义军集中了扬州、徐州二州最精锐的仁人义士,倘若还不能成功,则是天意使然而不是人力。”
三兄弟又唏嘘感叹了一番,才从书房里出来,已经快到三更时分了。
告辞了家人,我带着刘道规返回将军府。看着与我并肩齐驱的幼弟,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悲壮与悲凉:前途惊险异常,一旦有失,我与道规便会蒙难。于此,可谓至忠;而家中有道怜留存,不致遭灭门之灾。于此,可谓至孝。成也罢,败也罢,此生也无憾了。
天微明时,颇有些寒意。京口城中尚未解除宵禁。原本热闹的集市上空无一人。街上时不时有数十个军人列队匆匆而过,向着城北集结。
尽管大多数人都是一夜未眠,然而人人都是精神抖擞。
越近北门,聚集的人越多,到最后我们一行只能弃了马,从行列中穿行而过。将士们频频向我们点头致意,但却是鸦雀无声。我走到队伍最前方,许多将领已经到了。
我走近檀凭之,对他说:“庆子兄果乃良将,仓促之间聚集之军队,依然俨守着军纪,连那些新入伍的百姓兵也是如此。”
檀凭之笑笑说:“不如此怎可壮士气?不如此怎可威敌?”
我点点头:“众将到齐的话,我等便登城吧。”
刘钟上前禀报:“报主将、司马,众将士已到齐。请登城点校。”
我带着檀凭之、刘毅、何无忌等人刚刚登上城头,就看到一只雄鹰孤傲地立在墙垛上俯瞰城下的队列。见我们一行人上了城,它也毫无惧色。
刘钟刚想上前把鹰驱走,我制止了他。我们走到墙垛边,那只鹰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望着我。
我不再理会那只鹰,而是探身向城下的众将士望去:那是由北府兵和百姓义士一同组成的义军。共计一千七百人。尽管人数不多,然而每一位都是怀着赤诚之心而来,每一位都是不畏生死的勇士,每一位都是愿意为国家的尊严与自己的尊严而战的斗士。
正在这时,一缕金色的阳光从阴霾中射出来,将半个京口城镀上了亮丽的颜色。迎着朝阳,只觉精神为之一振:我们此行,岂不如同这朝阳一般?即便是乌云重重,也将被阳光彻底击散。
我清清嗓子,正准备开始训话,却见城下的将士们开始骚动起来,连规查军纪的领队将领也禁不住与旁边的人私语着什么。我眉头皱了皱,心想:方才齐整的军纪此刻竟然荡然无存了么?
这时孟昶却一把将刘钟从我身边拉开,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从我身边退开。我狐疑地环顾了自己身边一圈,什么也没有。我拿探究的眼神望着孟昶、檀凭之、刘钟等人,不明白他们在躲避什么。刘钟拿手指着我的头顶说,“将……将军,您头上隐隐似有一股烟。”
我抬头向上望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刚才停在我身边的那只雄鹰正绕着我的头顶展翅盘旋。就如同在翩翩起舞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孤傲的样子。
过了许久,我头顶上的那只鹰才又盘旋而下,落在我身边,双眼注视着我,一动不动。
“那不是烟,是……”孟昶把话说了一半就住了嘴。众人只是惊异地望着我,直把我看得莫明其妙。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完全不知道那只鹰在做什么。我完全知道的是,我们的时候不早了。
我向城下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而后高声向众将士训话:“当今天下,强敌环伺。诸侯不思辅佐皇上,以图恢复中华之大业,反而互相倾轧,以致桓党趁虚而入,废帝而自居,乃是大不道。
幸而我北府有诸位义兵,幸而我京口、广陵有诸位义民。我以义师伐不义之师,以义兵攻不义之贼,必当如灭孙恩一般,令其有来无归。今日,乃是我军西向进攻建康之日;明日,乃是迎回皇帝陛下,整饬国务之时。此去必定一扫奸逆、驱除元凶,还我大晋江山。此去,必当驱除桓党,兴复晋室。”
说完这些例行的让人费解的激励之辞后,我举起右手,向上一挥:“驱除桓党,兴复晋室!”
城上城下,人们纷纷举起右手向上挥动:“驱除桓党,兴复晋室!”
那只鹰跃起来向城内俯冲,而后突然拔地而起向西方飞去。西方,正是我们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