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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厚重的宫墙间回荡,在这个肃寂的皇宫中显得格外刺耳。熟睡中的宿鸟们受到惊吓,扑腾着尚未完全舒展开的翅膀,摇摇欲坠地挣扎着向天上飞去。
许多妃嫔被脚步声惊醒、恍然间不知出了何事,忙唤宫女秉烛。正在惶惶间,听到正殿中云板敲响,知道是皇帝召集大臣们上朝议事了。众人稍稍安下心来,但又不敢再睡,只得起身梳洗、更衣,以备传唤。
最近这新皇帝的情绪特别不好。每一位妃嫔面对皇帝传召时心里都会矛盾异常。若是久不被传召,又担心自己会被冷落;若是被传召,又担心自己会得罪皇帝。前些日子接连有几个妃嫔被太监脱光了衣服杖责。若说身体的羞辱还可以忍受的话,精神的羞辱却是令人难耐的。
尽管当一个被杖责的妃子在宫里自尽之后,皇帝没有再杖责过妃子,但是被皇帝责骂的事情却是难以逃脱的。最初饱受敬重的皇后尚且还会规劝几句,但近来连皇后也不敢多说话了。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皇帝性情大变,只与一件事有关——东方的起义。
有几个与皇帝、皇帝的近侍走得近的妃子了解到:当皇帝听说东面起义时,他并不以为然。然而听说起义的匪首是刘裕刘寄奴时,他惊得连参汤碗都掉到了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太监,直把那个太监看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当那个磕头磕得晕死过去的太监被两个太监架出去时,皇帝的神情还没有缓和过来。
这个刘裕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将军,倘若没有新皇帝的提拔,他连名号将军的资格都混不上,连刺史的职位也混不上。然而,他却是皇帝在军中最爱、最怕的一个人。如今,皇帝最怕的依然是他,但显示已经不爱他了,现在所能有的,恐怕是恨,最恨。
绝大多数妃嫔难以理解,这个刘裕在建康的时候,皇帝给予过他许多寻常大臣没有过的待遇,给予过他许多亲近的重臣、甚至王爷也没有过的赏赐。可这个刘裕为什么要起义,为什么要反对新皇帝呢?
旧皇帝只拿他当一个老兵战将而已,新皇帝却要拿他当国家之栋梁,北伐的主将。然而,这样一个受到新皇帝器重的人,却要起来反抗一个不仅从未得罪过他,反而对他非常好的人。实在是难以理解。
这刘裕,恐怕是一个妖魔,恐怕是一个无耻无德的小人!
尽管这些妃嫔甚至宫女各有各的心事,但是她们的梳妆打扮却仍是一丝不苟。时间尚早,完全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却又不得不振奋精神截住路过的太监问前头的情况。这些太监只是负责洒扫的,被这些妃嫔们缠住,也无奈得很。只求尽快脱身,赶紧去办该办的事情。
今天不是常朝,散居在建康城内各处的大臣们被宫里的来人唤醒,急急起身更换朝服。许多文官来不及备轿的,带上一两个家丁乘了马就向宫里奔去。一时间,建康城内马蹄声、喝道声响起一片。
连各自在家准备早市的贩子们也停下了手头的活计,隔着门缝向外张望,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出门过早的人早被这不同寻常的情况惊吓住了,缩在屋檐下或小巷中,不敢再往前行走。
大臣们还未到齐,桓玄已经坐到了后殿的暧阁里。他身边围着卞范之、殷仲文等近臣。桓玄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站在他面前的大臣们更是不敢发话。传到暧阁中的前殿嘈杂的声音,此时更让人心烦。
桓玄清了清喉,说:“诸位爱卿有何主意?”
作为谋主的卞范之上前一步,躬身说:“陛下,于今之计,亟需催促附近州郡之军队加速赶赴建康勤王。抚军将军已薨,京口、广陵已失,需委令一重臣以代抚军之职,并率建康周边卫戍军进攻京口。京口一下,则广陵必然孤城难守。
另据探子报,刘裕虽占据州府,但尚不能全然调动北府军。据称,刘裕等人已遣散大部分北府将士,城内叛军不过三、四千人。此前刁弘战报上说,袭营者有数千之多。不过,以臣观之,恐怕是虚报。据兵部报来之敌情,夜袭刁弘的,乃是刘毅所率数百人而已。
前日已亶过陛下,刁弘之败,败在不谙战事,不了敌情,他却将责任推到敌兵众多,误导了陛下判断形势。皇上只需择一良将,但得万余人东赴,定能平定京口之乱。只是刁弘不可再用。”
桓玄听了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此前朕便料到北府不稳。即便有桓修、桓弘二位分镇京口、广陵,亦难令人心安。桓修进京时,委他携那刘寄奴同来,一则是察刘裕之志,二则是想适时安抚。刘裕在京数月,朕未曾亏待于他。对其褒赏远胜于诸位,其意便在安定其心。
刘裕无异志,北府便无异动;刘裕不反朕,其他北府诸将哪个敢反朕?哪知事到如今地步。刘裕却成了义军的主将。”
殷仲文此时说:“陛下勿忧,方才临汝公所言极是。我荆州兵已过浔阳,不出十日先锋军便可到建康,可与卫戍军协同防卫。即便荆州兵未至,建康左近强兵尚有数万。以其三分之一留守建康以待荆州兵,出其三分之二以攻京口。即便刘寄奴乃孙、吴再世,亦难敌我强兵压境。
即便我军一时难以攻克京口、广陵,但得荆州兵来。以大军围城,便是困也要困死刘裕等人。何况其兵少将寡。以数千之众,怎能敌我数万人?”
“若是他人,倒也不惧。可刘裕却非常人。向日剿孙恩之时,你等也知晓。刘牢之予他三百士卒,在近万贼兵围攻之下,还将句章守了数十天。尽管荆州兵强过孙恩之兵,可是京口的守兵却强过句章兵,人数还是句章的十倍。攻破京口何其难?
即便荆州兵明晨便到,亦不能解我忧,何况尚需十日。仲文才学确非常人所及,不过,于战事恐怕非你所长。”桓玄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殷仲文被桓玄这么一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过,桓玄说的也的确是实情。论文才、论经天纬地之韬略,殷仲文确实是一时之雄。但论行兵长仗,较之桓玄这样的将门之人,却差了许多。殷仲文也明白亏得挨说的是他,若是旁人,桓玄早就开口斥责了。
桓玄的话说得极为丧气,令几个人非常惊讶。他们知道这个刘裕勇猛擅战,征讨孙恩时,他出力仅次于刘牢之。但荆州兵长驱直下建康时,连伐孙恩的主将刘牢之都被降服,刘裕又有何能?
桓玄见有几个大臣不解,于是解释说:“你等随同我在荆州久了,近年连战连胜,恐怕也多了不少骄纵之气,并不将建康、北府放在眼里。要知道北府乃帝国第一强师之兴誉不是空得的。淝水之战后,北府的确是暮气横秋,然而名将多出自北府军,这是事实。
那刘裕虽然早年名不见经卷,然而孙恩之乱中突现锋芒,并非偶然之事。称其为一世英杰,亦不过分。你谓如今各将,能如刘裕一般既擅智战、亦擅猛战者,还有何人?此前在荆州时,众爱卿常提及刘牢之之勇,所惧者只有刘牢之一人。
然而刘裕,其勇猛不亚于刘牢之,其智谋过刘牢之远矣。自他入军以来,未尝败绩。诸位不见刘裕仅以单薄之力破十倍之众,岂止一二回?对其乃常事。讨孙恩得胜,又岂是刘牢之之胜?乃是刘裕之胜。岂无忧乎?
再者,除了刘裕外,那刘毅既有野心亦有魄力。居家清贫如洗,却为豪赌虽千金不惜。岂无忧乎?那何无忌乃刘牢之甥,颇具牢之之风,甚而有过之而无不及。岂无忧乎?此三个人同举大事,怎会不成?”
桓玄见众人都没有作声,又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众人一圈说:“难道朕此番会败于寄奴之手?”
众人更是低头不语。
这时,大臣中有人小声说:“神怒人怨,臣实在畏惧。”
桓玄听了不禁大怒,喝道:“何人出此言?”
一个人近前一步,跪倒于桓玄之前。桓玄见是从事中郎曹靖之,便问:“汝言何意?人或可怨,神因何而怒?”
曹靖之匍匐于地,低头回答说:“陛下初登大位便迁移晋国宗庙,使其飘泊失所;而我楚国之祭祀,至今未告慰祖先之灵。神所以怒。”
桓玄说:“卿既知不当,何不早谏?”
曹靖之说:“陛下左近重臣皆以为陛下为尧舜之君,所治为承平之世,臣位微人轻,何敢多言!”
桓玄听了,沉默良久。挥挥手,让曹靖之起身归位。
桓玄不语,众臣也不敢多言。
良久,卞范之趋前一步,说:“陛下,那刘寄奴虽然确乃英才,不过只要我以计取之,必然令其有来无回。”
“哦?何计之有?爱卿请讲。”桓玄前向倾倾身子,满怀希望地盯着卞范之。
于是卞范之说细地说了他的想法。桓玄听了,只转头望着殷仲文不语。
殷仲文见是卞范之说的计谋,本不想说话,但桓玄只拿眼睛看着他,他也只好说道:“此计确乃好计,唯望陛下早作定夺。”
桓玄叹口气,还是不语。
这时,听到前面云板又响。朝臣们大概是都到齐了。可桓玄却坐在龙椅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众臣等了约一炷香的工夫,卞范之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声:“陛下,上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