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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游长安时,除了一片灯光外并没有留下具体的印象。而当我问到苋尔长安是何等模样时,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告诉我她是在长安出生的,离开长安时还小,根本就不记事。
现在想到苋尔提及在长安出生的这一节才意识到,原来苋尔的父亲并不是大晋国的武将。由此可想而知,苋尔如果不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姓氏,那一定是有意隐瞒。不过,无论她出生于怎样的家庭,她对于北伐中原、返回归里的愿望却无疑是真实的。
原来,我与苋尔竟有着同样的愿望——返归长安。对于苋尔,长安是她的家;对于我,长安是祖先的家;对于我和苋尔,长安是这个苦难的国家的故都。
谁说芸芸众生就只贪图眼前之乐?我认识的许多平民、甚至贫民,都有着强烈的故国情怀。只不过因为他们只是平民、甚至贫民,所以充其量也只能用言语来表达对故土、故都的思念之情。
前半夜的热血沸腾,到了后半夜竟转化为了柔情。苋尔的身姿与容貌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现。她的声音就似喃喃耳边,她的语调就如微风拂面。她的激昂论叙,在我的反复回忆中变得越来越具温情。甚至于她离去前的回眸一笑,也令我动容……
之后几天心里都是悻悻的。偶尔因一时冲动准备去“神仙阁”找苋尔时,又强行自我抑制住了。我的心绪乱到了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程度。我和夫人从结亲到现在已经十余年,虽然在或不在她身边都对她有无穷的思念,但是自小到大对于一个女子有今天这样的情感,倒是从未有过的。
时间和回忆似乎合谋起来捉弄人。
本以为时间越久,记忆就会越淡。然而,时间却有意放慢了脚步,以至于我都能听到它在我身边徘徊的声音;记忆也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我,甚而在眼里看到的、耳中听到的之外,又强加给我鼻中闻到的苋尔的清香。就仿佛隔了若干天之后,苋尔突然用她手里那只绿色的香囊将我笼罩住了。
十来天之后,有个小子送了一封信来。拆开信封一看到那信纸,就知道信是苋尔写来的。信写得非常简短,只有几句寻常的问候之语。
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见那小子还站在门外候着,我就给了他些赏钱,让他晚些时找亲兵取回信。那小子走后,我回房躺在榻上,捏着信纸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十数遍。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往往正是这种寻常的语句,却常常蕴含着不寻常的深意。
我若是像她那样也写些问候的话不咸不淡地回过去,怕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如果我把这几天对她的思念写在纸上,又不免唐突。毕竟,我既非纨绔子弟,也非尚未婚配。以我这样的年纪,以一个为人夫为人父者,凡事不可不计后果地胡来。
给苋尔回信这件事不可能拿出去请那些饱读诗书的参军、军吏们斟酌,始终犹豫不出一个结果。最后,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却一直没有重视的事情:我的字实在是拿不出手。就算是想到了该怎么回复苋尔的信,我又怎能自己去给她写那些字呢?
想到这里,换上了一件寻常的衣服出门,一个亲兵都没有带。我骑马到了城北一个平时很少去的地方,找了一个测字的先生。确定他不认得我之后,我把原由跟他说了,请他给我回了信,当然信也是他写的。测字先生有一小半营生就是来自替人写字,所以对我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在意。
回到家我连马都没有下,把信交给亲兵,让他等着送信的小子过来把信递过去。交待完后,调转马头去拜访一个和我关系不错的参军。
尽管自认为是一个比较有耐性的人,但要我独自呆在自己的家里去等苋尔的回信,却是一件十分难耐的事。此时去别人家中拜访,无非是想让自己做一些事,以分散对于苋尔这件事的专注。
骑在马上,望着那参军的家任马信步而去,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越想心越沉,越走天色越暗。
等我从胯下之马的狂躁不安中清醒时,发现周围一片喧闹,街上的人正在四处逃避。“不好,孙恩贼兵又来了!”我心里一紧。
我正准备避开路人策马扬鞭,却发现许多人拿眼望着天上。我忙抬头往天上看,只觉得今天的太阳有些不同寻常。我强忍着眼睛的刺痛,眯着眼看到太阳的右侧缺了一小块。难怪天色突然变得这么暗,原来是日蚀(注1)。
时为隆安四年(公元四零零年),六月。
今天怎么会有日蚀?这日蚀究竟是主何方凶事呢?
街上的人蹿来蹿去,为日蚀所主的凶兆而惊恐不已。马已经无法前行,我只好从马上下来,调转马头,拉着缰绳向军府走去。
刚才满脑子的苋尔之事早已抛诸脑后,只期望能早些到达军府。刘牢之一定已经派人分头去召集将领们议事了。
尽管吴郡四周一片太平之像,然而在沿海诸地,军民依然受到孙恩的滋挠。连日来战报频频,死伤之人不计其数。难道上天对此已然暴怒,以日蚀来预示即将出现的惩罚么?
这让我想起了夫人臧爱亲曾讲过的一个寓言,说是庄子说的:两个国家终日战争,打得你死我活。最后才明白原来这两个国家只不过一个住在虫的左触角、一个住在虫的右触角。完全是不起眼的两个小国。
既然如此,我们与孙恩之间成天进行着你死我活般的战争,这样的战事对于上天而言,岂不也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两只触角里的喧嚣令那只虫心烦的话,它不如干脆把触角里的两个小国除掉。
以虫事推测人事,又以人事推测神事。上天如若心烦,倒不如干脆毁了作战之人、作战之地,甚至作战之军、之国。一了百了。
繁乱了一盅茶的时间,路上除了几个士兵之外,已没有了百姓。再往前走了没几步,连刚才那几个士兵也看不见了——此时的天色已经全暗了,整条街一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