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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言醒过来时已是傍晚。
她还记得是卫玄和李崇烈把她送回了家, 记得老管家扑倒在她脚下失声痛哭,记得冕儿扒着门框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她说:“姑姑, 我娘呢?”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再睁开眼, 是她自己的小屋。
“醒了?”卫玄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静言又闭了闭眼,感觉有些晕。
“姑娘,喝口热茶罢。”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将她扶起。有那么一瞬,静言以为是嫂子。以前她身上不舒服时,嫂子就是这般守在她床前。
然而,这个说话的,是夏菱。
静言看着她有些迷惑, “你怎么来了?”
夏菱抿了抿嘴唇, 硬挤出一个笑容道:“是大总管把我带出来的。知道您家里最近恐怕……要忙,王爷和王妃特意让我带着几个小丫头过来帮衬着些。”
忙,是啊,还有嫂子的丧事要料理。
静言觉得浑身冰凉, 喉咙却火烧火燎的, 便把夏菱拿来的热茶一口气喝干。太阳穴突突的跳,才刚仰头有些猛,眼前金星乱窜,强提起一口气,“冕儿呢?我的侄儿在哪里?”
夏菱拿了条薄被给她披上,“姑娘放心,我让带来的小丫头们陪着他在后头玩儿呢。大郡主还嘱咐我带了不少新鲜糕点, 小冕儿可爱吃了。”
卫玄清了清嗓子,递给夏菱一个眼神示意她回避,等屋里只剩他和静言时,卫玄从桌上拿来一只盒子放在静言手里。
“这是王爷和王妃的一点心意,其中还有姑奶奶给的。”
那盒子沉甸甸的,不用打开静言也知道里头都是什么。
“在你晕过去之后我回了王府一趟,刘太医来看过,给留了方子和药材,说你是急怒攻心没什么大碍。王爷已亲自写了折子,替你嫂子请一道贞节牌坊。这件事虽未水落石头,但至少你嫂子和大世子的名节都保住了,太守府也下了定论是有人陷害。你放心,我一定会抓住那个卑鄙小人。”
卫玄还是那样没有一句废话,这对静言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她现在不需要人来怜悯,她想要的就是能将这件事的主谋抓住,不能让她嫂子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卫玄见她也不说话,生怕她憋坏了自己,忍不住坐在炕沿上握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姑娘,现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家里的事儿都料理妥当,把你侄儿安排好。旁的事不可急于一时,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若想将那奸人一举拿获置之死地,就不可打草惊蛇。”
静言低头看着卫玄的手,“听你话里的意思,难道是你心中已有了眉目?也对,恐怕这人设的毒计是对着大世子,我嫂子只是被连累其中罢?既然是要害大世子,必然有权有势。想必你是怕我做出什么不智之举,所以,我只问你一句,这人,是不是王府中人?还是……先前王爷和姑奶奶猜测的琉国潜伏在王府中的细作?”
卫玄听了她的话不由皱起眉头。这一夜一天之内,静言整个人都变了。
静言抬起头,盯着卫玄看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若是琉国细作,你也不会这么半天都不答我。”
卫玄非常不想看到静言现在的样子,那种被逼出来的冷冰冰的仇恨,好似随时随地只要他一眼看不见,她就会贸然做下什么傻事。
卫玄紧紧的盯着她说:“静言,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个侄儿,你曾发过誓要将他培养成人。”
还好卫玄把夏菱带来了,而且还跟来了四个小丫头。有她们帮忙操持,静言家区区两个月以来的第二次丧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才刚撤下的奠字白灯笼又高高的悬挂在了大门外。但和母亲的丧事不同,这一次,街坊四邻鲜少来串门,间或有来的,说起话来也是躲躲闪闪支支吾吾。
就像眼前这个邻居马家的女人,也不坐,只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拿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静言,声音放的极轻,呋哧呋哧的从牙缝里往出蹦字儿,“原来你嫂子是冤枉的呀?那天夜里,我们当家的,看到的是……”眼珠子左右一溜,又笑了,“是旁的人呀?”
这个邻居就是那天被陈太守提到王府问话的马宝贤的女人,也是马宝贤作证说除夕当夜有男人来拜访章家。
静言看得懂马家大嫂眼睛里的含义,施舍似的怜悯里又颇有些轻蔑。
对于这种旁敲侧击打听点儿消息好拿出去当谈资的人,这几天静言已见了太多。众口悠悠,挡是挡不住的,而且越瞒着他们越要传瞎话。
“是的,除夕晚上是王府大总管过来找我的。”
“哎哟,大半夜的你也真敢开门呀?我若是未出阁就在夜间与男子幽会,恐怕我爹会打折了我的腿呢……呵呵,章姑娘别生气啊,我不是说你不好,不过女孩子家还是应当检点些。”
其实这种还算是好的,只是来挤兑静言,还有一种是好奇卢氏是否像外界传闻那般贞烈的,静言只要听出话头便冷着脸一个字也不回答。
有一次还是一位章氏族中的远亲,唧唧歪歪的说:“我听说你嫂子的衫子都被扯烂了,和一个年轻男子同床一宿竟还能保有贞洁……咱们是书香之家,不可诳语欺人啊!”
静言不明白这些人怎会有这般龌龊心思,人都走了,还要编派!他们为的是什么呢?看见别人不好,看见别人遭了灾就高兴么?
“四虎七虎!把这个人给我叉出去扔到街上,再敢上来就打断她的腿!”
那远亲表婶被扔出去后气得站在她家门口谩骂。
静言在屋里听了片刻,一提裙子,抓起她送来的几叠纸钱和一把香烛就冲到了门口,劈头盖脸的砸出去,尖声喊道:“王爷和太守大人都上了折子要给我嫂子请贞节牌坊,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告族长去!说你诬蔑章氏门楣!”
也真奇了,闹了这么一次之后,她家从门可罗雀变成车马盈门。胡子都白了的族长还亲自登门,细细问过:“贞节牌坊,可属实否?”
恰好那天卫玄也在,暗骂自己最近公务繁忙,除了即将带兵出征便只着意于探查那一夜的各种线索,竟把这些他眼中的“小事”但对于静言家是“大事”的事儿给忘了。
卫玄示意静言不要插话,自己对章氏族长说:“您请放心,我即刻便派人回府请王爷修书一封,向您讲明立牌坊事宜。”
静言待人走后颓然坐在椅子里。这些日来肝火上涌,嘴边起了一溜水泡。
卫玄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但离他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静言最近又极易激动,只怕他走了之后没人照顾。
于是,昨日王妃和姑奶奶将他招去交代的那番话卫玄不得不再次思量。
王妃的意思是只等七七一过还让静言回王府,毕竟她也算静言的一房亲戚,大家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姑奶奶虽话锋犀利了些,但也是这个意思。并且姑奶奶已着手从城内最有名的几位大儒中间挑选了一位请入府中,单独教授冕儿,不得不说是实心实意且用心良苦。
但出了这种事之后,静言十之八.九是不愿意回去的,所以这二位便将劝静言回来的差事交给了卫玄。
卫玄斟酌再三,刚想张口,却听大门外一声哀嚎,“我可怜的侄儿媳妇啊!”
静言现在是最不想见到潘三奶奶的,结果她还就来了!
潘奶奶存了什么心思,静言只听她说了几句话就明白了。先前母亲过世时就因为这个闹得不欢而散,要不是有大郡主和卫玄,那天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只是当时曾上前帮忙劝慰的嫂子,如今也不在了。
章家这一支只剩下静言和冕儿,静言又是个还未出阁的姑娘。按潘三奶奶的话说,没个妥帖的长辈在毕竟不像话,冕儿是个男孩儿,终日只有一位姑姑抚养,只怕长大了也缺乏男子气概。
“章家今后就指望他这一根苗儿,可得悉心教养将他抚育成才,有朝一日也能光宗耀祖。所以啊,我昨儿就跟我们三爷商量着把冕儿接进府里去,一来吃穿比家里更精细些,二来潘氏的家塾比章氏的不知强了多少倍。我们三爷说了,也不在意给冕儿多出一份束,毕竟潘氏家塾里的孩子不会非议冕儿什么,章氏的么……难免碎叨些有的没的。”
静言真是稀奇得很,她姑姑怎能在上次那般几乎撕破脸的大闹后还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来说这些。
虽三奶奶这次的说辞合情合理,但纵观以往,也不能怪静言对她存了小人之心。上次母亲过世嫂子还在,她这姑姑就惦记上了家里的田庄地产,这次又要把冕儿接去!
静言终归是要嫁的,她和卫玄的事现今已算公开,潘三奶奶必然也是知道的。那她把冕儿接去后,不出几年,章家的产业必然都要潘三爷那边帮着打理。只怕这打理来打理去的,家里的东西就都拐进潘家的门了。
“多谢姑姑的好意,我和冕儿已另有打算。”
潘三奶奶撇着嘴笑道:“你又能打算什么?今儿屋里都是自己人,咱们关上房门不说两家话。姑娘和大总管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正好大总管也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静言啊,不是姑姑数落你,你那点小算盘我心里明白得很,你必然是盘算着等孝期一满就带着冕儿嫁到卫氏去,但你可曾想过人家大总管的心思么?你一个姑娘还未给人家生养,就先带过去一个,这让旁的人怎么瞧你呀!”
静言怎么也没想到她姑姑竟能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是当着卫玄的面!
诚然,她是想过以后和卫玄成了亲就将冕儿一并接过去照料,但这是她瞒着卫玄最后的一点点小私心了,现下就这么一下子被她姑姑揭穿,恨得她几乎要拂袖而去。
但潘三奶奶这句多少带着点儿挑拨味道的话却正中了卫玄的心意。
原本他就有过这个打算,但顾及静言才刚失去两位至亲,这人又素来脸皮薄,才没敢提出来,现在一听潘三奶奶的话,心念急转,立刻来了个借坡下驴。
“潘三奶奶多虑了。此事我已和王妃以及姑奶奶商议过,王妃的意思是让静言等七七一过便带着冕儿一同去王府居住,姑奶奶昨日还替冕儿选了位西席。府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在我出征的这段时日,王妃和姑奶奶也能替我照顾着些。等孝期一满,我就打算迎娶静言。府中的言先生您是知道的,他早就应了要当冕儿的师傅,只可惜这段时日边关不太平,不然冕儿早就进了王府。”
静言飞快的瞥了卫玄一眼,连日来苍白的脸上浮起少许红晕。
潘三奶奶被卫玄一席话噎得一愣,“这、这是王妃和姑奶奶的意思?”
卫玄淡淡一笑道:“是。”
“王妃也、也太仁厚了。”
兴许这次潘三奶奶来之前是满心以为能心愿达成,不料临了又突发变故,冒出来王妃和姑奶奶这两尊打死她也惹不起的佛,于是嘴上便没了把门的,一不小心把心里话就漏了出来,嘀嘀咕咕的说:“静言这丫头晦气啊,就是个丧门星!王妃还把她带在身边……”
卫玄眼中寒光一闪,“嗯?!三奶奶说什么?”
静言垂着头,心中五味杂陈,估计她姑姑得有段时日不敢再往她跟前凑合了。
看一眼地上还未打扫的渣沫,忽然扑哧一笑,看向卫玄说:“我倒不知你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把就将茶碗捏得粉碎。手上扎着没有,我看看。”
卫玄由着她拉起自己的手,心中依然义愤难平,“她竟敢那么说你!若她不是你姑姑,我立刻便带人把她家一并端了!”
静言用绢子擦了擦卫玄的手心,敛起笑意,眼中复又泛起哀伤,“其实姑姑说的也对,先是父亲,再是大哥,然后是母亲和嫂子,我真是个命硬的……”
卫玄抬手轻扣住她的嘴,“不许这么说!你不是。”
静言定定的看着卫玄,这么些天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直视着他。前几日即使看在眼里这人影儿也没落在心上,今日又多亏了他的维护,不然她都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一波又一波的烦心事了。
拉下他的手,静言摇了摇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除了自己那点小事,什么大事都要旁人帮忙。”
卫玄反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不,你这个念想要不得。过去的就是过去的,你日后还有好多大事要办,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懂得的。而且,我也不是旁人。”
静言闭上眼,偏了偏头蹭着卫玄的掌心,“还好,我还有你。”
突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猛的睁开眼,双手抓紧了卫玄的胳膊,“你!你就要出征了!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我、我不能没有你,如果你有什么好歹,我也不想活了。”
话还未说完,鼻子先酸了。
静言扭开头用绢子掩着脸。她已经失去的太多,再承受不住失去卫玄。
一个宽阔的怀抱从身后慢慢将她围拢。
静言挣扎了一下,反身扑了过去。
卫玄紧紧的抱着她,“放心,我会平安的。听话,等七七一过,你就应王妃之邀,带着冕儿回王府去。府里绝对没人敢嚼舌,我在边关也能放下心。”
过了许久,静言才埋在卫玄胸前轻轻的点了点头。一只大手抬起她的下巴,卫玄盯着她的眼睛,“再十日我即将出征,我想……要一个祝福。”
初春季节,在章家的厢房内,卫玄单膝跪在静言身前。
静言双手捧着他的头,慢慢弯下腰,在他额前印下一个吻,“祝你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