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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洛卡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种保证依旧是场面话。就自我表述而言,他很难信任年轻的搜查长任何发言,可是他也不想费心费力去追根究底。换句话说,他缺乏这么去实践的精力。约洛卡已经不是年轻人了,他还有妻子和儿女,——这不过是一个中年老酒鬼不知道有多少意义可言的怀疑和警告,仅此而已。
说到底,最近依扎兰的资源储备也窘迫了起来,只要她还在为聚居地作出贡献,他就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蒙扎·德尔·帕拉维奇相当照顾她年轻的后辈梅罗夫,还亲手为其火化,亲手阖上他死不瞑目的浮肿、溃烂的眼睛。这其中除了遗憾和惋惜之外,兴许也带着几分对这位后辈的喜爱,但是她没料到,自己竟会加入艾洛莎搜查长的船队里来。
为了什么呢?也许没有目的,就是想见识见识梅罗夫怎么死的。师父约洛卡反对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拗得过她,最后竟然亲自跟了过来。
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还是小孩的年月,大概也是十多年以前了。在依扎兰工业区的孩童心目中,岛屿外的黑暗世界仅存在于幻想。在她的童年时代,世界的构成其实是相当简单的。地方分为三种,一种是蒙扎出身的工业区,由于工厂从不歇业而雾霾严重,哪怕街区都以汽灯点亮,某些巷弄也昏暗得好似噩梦中;一种是理事会和贵族居住的内城区,秩序森严,全副武装的警卫到处都是,传说中的神秘学者也都居住其中;最后一种,自然是岛屿之外。
严格来说,如今蒙扎就是生活在最后一种环境里的人。
蒙扎从小时候就爱到处乱跑,还学大人喝酒闹事,因为轮铁棍打死了虐待母亲的继父而进过监狱。听工业区退役的老猎手讲故事,这就是她童年时代最好的消遣。她还很快就知道,自己生活在最底层,居住环境简陋又肮脏,无比强大的神秘学者则生活在内城区的高塔里。老猎手会讲述自己的经历,其中也许有夸大和杜撰成分,不过在蒙扎看来,却是充满幻想和神秘的。
老猎手口中那些神秘的名字,——诡计多端的旧世教徒,无比强大的神秘学者,恐怖的印记及其伴生的无法名状的邪异,与世隔绝的孤岛村落,还有那些愚昧的村落里操控人心的邪恶祭司,诸如此类。这些名讳为一个没受教育的女孩填充了世界的血肉,原本它是枯槁无味的,后来却有了某种令她肃然起敬的威严。
这让她有了攒钱入学的想法,也让她逐渐摆脱了往日的阴影。她梦中的世界应该是一个伟大的竞技场,其中不论是惨绝人寰的悲剧,还是值得敬畏的冒险,乃至老猎手们为聚集地存亡而作出的牺牲,都是值得铭记、值得向往的。蒙扎每次抱着从工厂赚来的学费睡觉时,都感觉自己必须投身其中,才能不枉自己活过一回。
然而毕竟,人的热情总是没法长久,有时候非要亲自投身其中,才能发现某些事情不像故事里描述得那样美好。当然了,随着年龄增长,蒙扎对这世界的认识一直加深,不过认识得越多,令人反感的黑暗未知也就越多。
如今蒙扎知道,依扎兰不止是工业区和内城区的划分,还存在封闭种植园,苦役矿区,黑港及其附属区等很多构成。绝大多数内城区以外的底层人士都接受不了正经教育,至死都活在阴影和蒙昧之中。从这点来说,他们和岛外某些愚昧的聚落还有什么区别呢?
蒙扎也知道搜查队员的更替实在有些频繁,其中绝大多数都不会晋升到猎手,很多人死了,还有很多人伤残退役了。其中,她实在是最不幸的一个,她搭伙的同僚换了多少个,就死了多少个人。蒙扎同时还知道,世上的事物有神圣和亵渎之分,然而在旧世,这种神圣和亵渎似乎是相反的,梅罗夫当年兴致勃勃地给她念从岛外找到的旧世文献,其中竟然说到米尔索教的神圣和尊严。
他的古语是从艾洛莎搜查长那儿学来的吗?可惜这点她也再也没有机会去问了。
过去作为一个孩童,她眼里的世界很简单,可是,晋升到猎手之后,她眼里的世界非但没有复杂,反倒更简单了。
出生高贵的人,譬如说她师父约洛卡·帕拉维奇——她的姓氏是从师父这儿继承的,兴许也算是半个养女——也经常像最落魄的老流浪汉一样酗酒,展现出不光彩的一面。教她咒术的神秘学者,也不再显得无法企及,反而跟老猎手们一样神经质,一样满身泥泞和怪癖。那些教育文书和传言中都不可冒犯的理事会,哪怕是尊贵的预言家,其实也不过是旧世米尔索教的地位转换,没有本质区别,只是随着纪元更替来了个地位轮换,仅此而已。
当然,蒙扎只会百无聊赖地想这一切,既没有心情去叙说,也没有心情去宣扬。她只是等到回了依扎兰之后,招待她的同僚们喝酒吃肉,让每个人都能享受得尽兴。她也早就知道,童话里讲述的只是世界好的一面,至于另外一面,人们向来都选择闭口不谈。
生活已经够黑暗了,何必再去谈及呢?
自从跟着老约洛卡出海之后,蒙扎面见过理事会成员,顶撞过贵族,激怒过神秘仪式的学者。不过,此类问题通常都能靠跟师父一起去给人灌酒来解决。在同僚眼里,她总归是个酗酒又没文化见识的猎手,不像艾洛莎搜查长那样有女人味,不过在她眼里,世上的一切其实都很浅薄。她明白,神秘感只存在于人为自己施加的想象和恐惧,一旦理性分析,任何神秘感都会坍缩到简单的一条线上。
蒙扎不是个大大咧咧或粗线条的人,只是在她看来,这世界既精细又简单,所以很多事情都不值得她在乎而已。为人们赋予生存意义的不是什么崇高之理,无非就是不同语境下的“贪婪”。就贪婪而言,理事会成员、神秘学者、贵族、猎手、底层的平民,全都缺乏实质性的区别。
蒙扎如今勉强称得上年轻丽质,不过再没几年,“年轻丽质”这个形容词也要离她而去了。她是个新晋的猎手,同时也是个老资历的搜查员。对这种身份她其实并不厌烦,毕竟也没有其它生活更合她心意了。有段时间她处心积虑地想拿下梅罗夫,指望这个很有希望活得长久的同僚解决自己的单身困境,到头来,自己不仅把他拱手送给亲爱的艾洛莎搜查长,还得亲手把他火化。
虽然蒙扎不愿意承认,但最近,她的伴侣可能只会是威士忌了。就像师父说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能指望,到了最后,还是酒最能安慰人心苦闷。
“你来看看这东西,蒙扎。”她的同僚在喊她。
蒙扎把步枪扛到肩上,扭了扭脖颈,循着同僚的声音往前走去。就着别在腰间的提灯,她分辨出蹲在腐殖土上打量脚印的老猎手鲁斯。他脸型方正,五官略带疲惫,满下巴杂乱的胡茬仿佛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猎手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神经质。和蒙扎一样,这老家伙也是刚刚才调来艾洛莎的搜查队。
“你把那具行尸拦腰打烂的样子很漂亮,回去之后要喝几杯吗?”老猎手不着调地问。
“我宁可和你女儿喝一杯,老家伙,你的年纪都能当我父亲了。”蒙扎走到他一旁的洞窟墙壁边上,“你被你老婆搞得灰头土脸的次数和你可笑的酒量简直成反比,也许你现在退休还来得及。”
“那是因为你就是个酒桶。”
“我从没喝醉过,是因为我小时候已经把这一辈子喝醉的次数都用光了,”蒙扎环顾四周,“你徒弟呢?”
“科斯佳跟他昨晚吃的熏肉进行了充满感动的再会之后,和韦恩一起回去了。”鲁斯说,“我建议你不要往后退,否则你会踩在他刚刚含泪分别的挚友身上。”
蒙扎抬脚躲开这堆呕吐物。“真是个不讲卫生的家伙。”她挑了挑眉毛,“其它人呢?”
“还有几个人顺着暗道下去了。这里有人类留下的足迹。总之,我们希望这个杜恩·安菲里格还活着,而不是因为到处乱走被预言家看到的印记给吃了。”
“亲手触摸印记不就是神秘学者们伟大的理想吗?还省了火葬的费用。”
“他要是被吃了,西洛那边的安菲里格家族就要找我们麻烦了。”
“那就让他们去找搜查长的麻烦吧,反正搜查长肯定会把自己的麻烦变成他们的麻烦。”
“怎么,你还在为你那小男朋友的死耿耿于怀呢?”
“小男朋友就免了,我还不认识梅罗夫的时候,这白痴就仰慕搜查长,如今落得这种结局也算是他自找死路。”
鲁斯并无所谓地点点头,显出他不是很在意梅洛夫的死活。接着他朝洞窟暗道的拐角那侧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他指示的方向去看。“那里就是让科斯佳和他挚友再会的东西,——我让我那徒弟收拾这具尸体,结果他反倒让我收拾他的呕吐物。”
然后蒙扎看到一个行尸像翱翔的鹰隼一样以藤蔓挂在岩壁上,肚腹都被剜开了,双膝之下都被打得粉碎,伤口血肉模糊。“绑得挺艺术,”她评价道,“不过,你让你徒弟去收拾这个?”
“人总要学习和接受新事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