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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漩涡(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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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尔问题中的含义很明显,不仅是杜恩听得出来,至少每一个工业革命时代的人,不管是相信密教僧侣的传说还是不相信密教僧侣的传说,都知道米尔索教的事迹——不论米尔索教诞生了多少分裂教派、多少异端,他们都把僧侣的危害喋喋不休讲了许多、许多个世纪,人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工业革命的时代没有人真正相信此类传说而已。

    从至高王统治的时代正式开启,直到结束,再到工业革命的最后一年,米尔索教及其分支教派的经文就不厌其烦地劝导人们:擅自绘制符文乃是亵渎信仰,所谓僧侣,也都是被诅咒的不洁者。

    哪怕至高王的时代结束,米尔索教的影响都从来没有灭绝过,僧侣们也把避世奉为其生存准则。在那之后的几千年里,各学派都把毁灭宗教遗物、销毁历史文献和制造舆论——僧侣根本就不存在的舆论——奉为头号使命。

    曾经杜恩知晓的那些年里,还有教士踏遍这世界的诸多国家、领土,可他们追逐的却是他们找不到、世俗中人也不相信的敌人。虽说世俗中人也崇拜米尔索教,但他们仍把那些坚信自己古老使命的分支教派当作笑柄,把他们手持的遗物也当成江湖骗子发疯的道具。然而由荒林学派培育长大的杜恩知道,几千年以来,各学派一直在渗透宫廷和议会,同这些分支教派打着一场身在暗处的、不见血与火的舆论和历史战争。

    如果后世再也没有人相信僧侣和密教的存在了,连历史也被遗忘了,这样一来,远古时代存留至今的威胁,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当初,为了执行荒林学派指派的任务,杜恩也曾踏遍周遭诸国。每当他奉命处理米尔索教各分支教派遗留的文献记录,他都会想,这些文献里记录的“遗物”是否意味着僧侣们的恐惧?如果他把这些恐惧掌握在手,他是否能够做出些什么呢?

    归根结底,杜恩,或是曾经的虚己,他一直都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见识过工业革命后的文明,不甘愿生来就是奴隶,而把他当狗一样随意使唤的僧侣们,却又是以一群神神叨叨、精神崩溃、饱受印记诅咒因而虚弱不堪的家伙......如果不受邪咒影响,他可以轻而易举杀死他们。

    从他得到那枚遗物开始,这种情绪就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在他内脏之中出现的无底空洞。这个空洞黑暗而幽邃,无时不刻都在对他无声低语:你必须去做些什么......在下一个纪元开启,僧侣们决定牺牲他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在那之后,荒林学派的一切决定和希望,都只会成为一出空虚荒诞的哑剧。

    说来奇怪,这个诺里村竟让他升起了荒谬的怀旧情绪。这个希尔固然说不上有威胁,但放在当时,或许也能成为虔诚的信徒和走遍诸国的旧世教士。除此之外,这人有几分才智,同时心中却不会充斥仇恨——连她母亲的死尸出现都对她没有影响,如果能用得着就太好了。

    屠夫肯定会看到希尔的母亲就发疯,如果连这个希尔也跟着失去冷静,屠宰房里就只剩下累赘了。

    这是个封闭的环境,隔绝内外。对杜恩来说,逃脱并不算难,但他想要更多,他得唤出米尔索教印记的投影。这些尸体大多没有自我意志,不过再深入下去,有些事物就会超过他规避的范围了......

    杜恩弹了弹指尖的血珠,在自己手心绘制第一道痕迹。

    “为什么你会认为这种行为意味着不洁者?”他问,“也是根据祭司的陈述吗?”

    “不是,是经卷记载。”

    “那你为什么要对黑暗升起好奇心呢?”

    “祭司们从不宣讲这部分原始经文,但是我看过。”

    “你觉得你这样算是违反禁忌吗?”

    “对擅自隐瞒和曲解的祭司来说是,对我来说可不是。”

    “这么说,你认为自己所作所为从来不违背信仰呢?”

    “当然不违背,而且也只有我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禁忌和违禁,我才是真正的诺替斯教徒。”

    希尔说得很随便,看来她实际上真的不认为诺里村持有真理,她认为她持有的才是真理。

    “然而你知道诺替斯教徒在教派里的含义吗?”杜恩反问。虽然他自己也一知半解,但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质问对方。

    “人群是这个世界之子,”希尔表情严肃起来,“是雅达瓦奥夫和天使们的奴隶,生活在死亡的恐怖之中,在约法的羁绊下挣扎前行。可是诺替斯教徒是智慧的选民,是有知识的人,是光明之子,洞悉了神智的奥秘,逾越一切界限,跨越旧世约法,自由而不可捕捉,生着翅膀,不因行善而变得高尚,在罪恶中亦保持纯洁......”

    经文念诵时,火把的光辉忽然暗淡下来。室内更加昏暗了,潮湿、阴冷。红色血池里的尸体全都低声哀叫起来,往外挣扎。钉在墙上的骨头都镀上一层死灰色,仿佛钢铁遭受锈蚀,末端变得尖锐锋利。

    希尔的母亲正用她浮肿的手掌抚摸屠夫的脸,在她脚下,血泊泛起漩涡状的波澜,逐渐扩散开来。在希尔慌忙拿脚踹开死尸手臂的时候,很多尸体往她背后伸出手去,——指节碰出敲击木板的声音,那是一口无形无质的棺材,似乎安葬着什么。

    看得出来,经文和米尔索教印记之间的呼应不因语言产生变化,只要求意义,——最本真的意义。

    “......他们看透善恶,看透雅达瓦奥夫的世界对自己母亲神智的诅咒和恐惧,这种洞悉让他们经过神智投入无名的昏暗的怀抱,投入不可知的万物之父的怀抱——无名的昏暗统治着各重天际和各个无底深渊,它......”

    她念诵米尔索教有关于诺斯替教派的传说,没有察觉到身后无形的棺材被许多只手掀开一条缝隙。从黑暗中伸出一条剥去皮肤的血红色手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这手臂长的过份,弯曲的过份,仿佛没有骨头。

    希尔惊得跳了起来,却被往棺材里拽去,一条腿猛磕在桌角上,痛得叫出了声。

    眼看经文打断,沿着怪异手掌接触之处,她手腕的皮肤也蜷曲剥落,露出裸露的血红色肌肉,杜恩立刻把绘有鲜血符印的手拍在她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