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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娘子见小姑娘皱着好看的眉头,一脸呆呆的模样,心生怜惜:“姑娘还是想不起来吗?想不起来就不用勉强自己了。曼陀罗的药性霸道,你身上余毒未清,难免受到影响。”
初妍眨了眨眼,越发糊涂:她在说什么?信息量好大的样子。
殷娘子道:“原来姑娘还不知道。有人在姑娘先前吃的药中发现了曼陀罗的根,还在更早之前的药渣中发现了曼陀罗的茎叶。”
初妍虚心求教:“曼陀罗是什么?”
殷娘子道:“曼陀罗是一种奇花,根茎花叶都有剧毒。不小心误服的话,重则夺人性命;轻则也会使人高烧晕迷,呼吸不畅,四肢痉挛,出现迷幻,记忆混乱现象。”
初妍愣住了,想起了那碗被她阴差阳错打翻的药,以及常妈妈和红蓼奇怪的话语,只觉浑身发冷。那两人好狠的手段!
殷娘子见她呆愣愣的,越发怜惜,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排金灿灿的针来。
初妍头皮一炸,顿时变了脸色:殷娘子这个时候拿金针出来,不是要给她扎针,又是给谁?她不待殷娘子开口,立刻拒绝道:“我不要扎针!”
殷娘子家传的针灸之术乃是一绝,当初她病好得那么快,殷娘子每日的针灸功不可没。可金针扎到身上的滋味实在酸爽,初妍一想起那会儿受过的罪就浑身打颤,闻针色变。
殷娘子柔声劝道:“姑娘中了曼陀罗的毒,不用针余毒清理不干净。别怕,不疼的。”
是不怎么疼,却酸得要命,那滋味,比疼可难捱得多。初妍一脸拒绝。
殷娘子对付不听话的病人自有办法,对着外面吩咐道:“香椽,过来按住她。”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有人掀帘而入。
阳光随着洞开的门照入屋内,将来人的身影隐没在一片灿烂中。记忆中的情景与眼前重叠,初妍心中大跳,抬眼看了过去。
进来的女孩儿十三四岁模样,穿着半旧的花布小袄,圆脸大眼,笑容甜美,扎着红头绳的羊角辫垂在肩头,随着她走动的动作一跳一跳的,活泼俏皮。
香椽?十三岁时的香椽!
初妍惊喜,又觉得本该如此。
香椽自小卖给同安堂,在同安堂长大。宋炽当年找回她后,公务在身,无暇管她,将她丢在了同安堂,殷娘子就安排了香椽照顾她。香椽力气大,当初殷娘子为她施针,也是让香椽打下手,和眼前的情景几乎一样。
等到宋炽案子办完,动身回京时,她因为没了从前的记忆,又对宋家全然陌生,心中忐忑。宋炽看在眼里,知她和香椽投缘,又考虑到香椽自幼在同安堂长大,略通医理,索性将香椽买下来服侍她。
这之后,一路风雨,从宋家一直到后宫,香椽一直陪伴着她,不离不弃,甚至她临死前,香椽也依旧护在她身前。
初妍眼眶微热:也不知她死后,香椽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她早知自己下场,身边其他人都做了安排,可香椽和旁人不同,她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最倚重的左臂右膀,同舟而行,休戚相关,自己出了事,她必不能全身而退。虽然自己此前特意给宋炽留了一封信,希望宋炽能看在两人最后一点情份上,庇护香椽,却没把握他一定会愿意帮她。
香椽一进来就看到了初妍,目光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初妍先不想管她,却实在无法忽略她的目光:见惯了香椽作为和宁宫掌事女官,平时代自己出面处理宫中各项事务,精明强干的模样,这样傻呆呆的样子,她委实不怎么适应,不由又是新奇又是好笑,笑问道:“你怎么了?”
她隐约记得,当初她刚醒时香椽也是这样直愣愣地看着她,她觉得羞怯,愣是没敢和对方搭话。
香椽被她亲近的态度鼓舞,目光闪闪地看着她,大着胆子道:“姑娘,你好漂亮。”
香椽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优雅漂亮的人儿。眼前的小姑娘明明年纪还小,穿着还不合身,偏偏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说不出的矜贵之气。更休提那姿容,冰雪为肌花为骨,比那画中走下来的美人还要动人百倍。那对妩媚多情的桃花眼抬起,笑意盈盈地看过来时,香椽的心都酥了。
这一定是仙女吧?一定是仙女!
初妍一愣,一下子笑了出来。差点忘了,香椽这丫头,生平最好美人,当初她肯跟自己走,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容色。只不过后来深宫险恶,她和自己都学会了掩饰,不敢再轻易让人看出自己的喜好。
香椽也跟着她笑。
殷娘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傻笑什么,还不快服侍姑娘宽衣?”
香椽“唉”了一声,回过神来,目光闪闪地看向初妍:“姑娘,我服侍您宽衣。”跪坐在床榻旁,伸手为初妍解衣。
初妍从故人重逢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坚决拒绝:“我不要施针。”
香椽柔声哄她道:“姑娘莫怕,您乖乖治病,奴婢给您做花糕吃好不好?”花糕是香椽最擅长做的点心。从前每当她不高兴,香椽总是会哄她,帮她做花糕。
初妍想到往事,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香椽见她不抗拒了,动作利落地帮她宽了衣,露出一身欺霜赛雪的娇嫩肌肤。
香椽移了一盏灯火进来,初妍浑身僵硬地趴在床上,听着旁边的细微动静,闭上了眼。香椽见她长睫不住颤动,知道她害怕,笑着转移她的注意力:“姑娘,您放松些。要不,奴婢跟您聊聊天吧?”
聊天,聊什么?
香椽道:“我就跟姑娘说说保定城最近发生的大事吧?”
初妍“嗯”了声。
保定府最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军粮舞弊案。
永寿六年入冬以来,鞑靼人几次偷袭,前线吃紧。大同府一带紧急备战,朝廷下令,就近调集粮草,以供军备。本来一切顺利,偏偏保定府解去的粮草出了大事,打开一看,全是霉米烂草,不堪使用。永寿帝震怒,新年一过,便指派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宋炽前来调查。
这件事初妍印象深刻,案子查到后来,保定府官场几乎被一锅端,甚至牵连到了北直隶布政使司和户部,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案。宋炽也因这件案子声名大噪,简在帝心,却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为后来遭遇重挫埋下祸根。
香椽语气崇拜地道:“宋大人当真了不得,钱通判那个坏蛋畏罪潜逃,宋大人连夜亲自带人抓捕,钱大人拒捕,被当场射杀。如今保定的几位官老爷都害怕极了,想请宋大人吃饭说情,宋大人却根本不给面子。”
背后,殷娘子一针缓缓扎下,初妍“嘶”了声,心中为保定官场的倒霉鬼默哀。宋炽要是能用人情打动,也就不是宋炽了。不管她和他最后闹得有多僵,对他有多失望,也不得不承认,在为国为民的大事上,他是从不含糊的。
香椽好奇地问道:“姑娘,你见过宋大人了,他是不是真像传言中那样,仙人一般好看?”
初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见过宋大人?”
香椽道:“姑娘不记得了吗?你是宋大人救的。也是姑娘运气好,宋大人去抓钱大人的路上发现掉落在小溪中的姑娘。见姑娘孤身一人,高烧不退,好心让人送到我们这儿来医治。”
宋炽救了她?
初妍呆住,难道之前的梦和现在是连贯的?宋炽从她掉落的溪水救了她。
她不是平安在猎户家发现的?所以他们不知道她是宋炽的妹妹。
初妍心中隐隐生起不安。
先前烧得糊里糊涂的,经历的一切又全然陌生,她没有多想;这会儿清醒过来了,回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重新经历曾经经历的事,她渐渐觉出不对。
她一直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可如果真的是梦的话,她不该有冷热之感;金针扎下时,也不该有真实的酸痛之感。
何况,这个梦未免也太长,太连贯了些。
她偏头看去,忽然看到床头放着一张纸笺,上面龙凤凤舞,写满了字。
初妍的目光定住了。
香椽见她目光,笑着解释道:“这方子是为您治伤寒的。”
初妍看清了,上面写着:“柴胡半斤,黄芩三两,人参三两……”
她心头一颤:梦境再离奇,也要基于现实。她不懂药理,在梦中是绝对编不出一张具体的药方的。还有之前她从未听说过的曼陀罗……
可如果不是梦,发生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
很多事一旦起了疑心,便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破绽。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细节佐证了初妍的怀疑。
香椽和学徒小朱天天凑在一起聊八卦,聊的都是她从来不知道的东家长,西家短,人名、地点、事件桩桩分明;前来求诊抓药的客人一个个面容清晰,不像她从前的梦,陌生人都是面目模糊,无法分辨……
最让她心惊的,是宋炽前来查办的军粮舞弊案的种种细节。
她稍加留意,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
保定府通判钱霖被射杀后,又被抄了家,他的遗孀在一天后被发现投了河;
钱粮主簿丁一同在家中上吊,被宋炽派去暗中盯梢的人及时发现,没有死成,结果没两天就失踪了;
保定知府黄淙请了保定府大小官员作陪,宴请宋炽,请了几次,宋炽都爱理不理的,丁一同失踪后,宋炽忽然又答应了黄淙的宴请。
初妍听得心惊肉跳,这些惊心动魄的细节,她从前并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梦到?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一个离奇万分、却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答案――
她还活着。
她没有死,而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十四岁初遇宋炽,命运转折的这一年。然而这个过去似乎与她曾经的认知并不完全相同。
她抿了抿唇,缓缓卷起左臂的宽袖,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细腻如脂的上臂。无论她看多少次,上面都丝毫没有一点伤疤的影子。
宋炽的妹妹宋姝小时候摔过一跤,在臂上留下云状的伤疤。宋炽当初就是凭那道云状伤疤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现在伤疤没了,她也不是宋炽从猎户家救出的,是不是说明她不再是宋姝,而是另有身份?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老天听到了她临终前的祈求,决定满足她的要求,重来一次,她终于不必做宋炽的妹妹?
初妍怔忡:心愿得偿,她是高兴的,高兴这一世与宋炽之间再无扯不断的血缘亲情,不必再为了责任与愧疚为他去做那些事,落得个不满二十就香消玉殒的下场。
可高兴之后,她的心中渐渐变得空茫。她十四岁前的人生一片空白,十四岁后就一直是宋姝。如今,她不是宋姝了,不再是宋家的女儿、宋炽的妹妹,她的归宿,她的父母家人又在哪里?
她,到底是谁?
初妍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四周一片昏暗,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模模糊糊看到头顶的帐影。
从前,她在宋家,在宫中都有留一盏小灯入眠的习惯。可现在,她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同安堂也支持不起这样奢靡的行为。
好在她向来随遇而安。
身下的竹榻因着她翻身的动作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她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想着自己的事。
据殷娘子说,宋炽派人打听了她的来历。她们原本是主仆三人,一个奶娘,一个丫鬟,一个小姐,说是去投亲的。五天前经过这边时,她突发急病,就问人借了那间打猎用的小屋暂时住下,还请了附近村中的赤脚郎中开了几帖药。
宋炽一行是在离小屋不远的溪水中发现她时,另两人已经不见,只剩她一个人泡在溪水中。他们在那间打猎的小屋中什么都没有找到,连她的一件换洗衣服都没剩下,显然都被那两人卷走了。
红蓼,常妈妈……
初妍摸索着找到怀中的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i,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世上,竟会有这样大胆恶毒的奴仆。甚至上一世――她忍不住想起姬皇后最后说的那句话,对方一定要杀她,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初妍不寒而栗:不会的,若上一世她也不是宋家的女儿,宋炽何必要欺骗她?他一开始带她回家时,不可能料到有后来的变故发生。
她必须找到红蓼和常妈妈,才能有机会探知真相。
她不是全无线索。如果红蓼就是上一世的姬皇后,那么,她们俩一定是去了京城,去了忠勇侯府。
她的身世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她是忠勇侯府真正的小姐,红蓼母女谋害她,拿了她的路引,顶替了她的身份。可这个猜测有个最大的疑问无法解释。她已经十四岁了,不是面目难辨的小婴儿,如今的忠勇侯府掌权人是侯府小姐的哥哥,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妹妹?
第二种,红蓼确实是忠勇侯府的小姐,因为某种原因沦为她的丫鬟,红蓼害怕自己做过丫鬟的事暴露,有损名声,才会下手害她,偷了身契和路引逃跑。但这个猜测同样也有疑点,如果红蓼是真正的侯府小姐,怎么会沦落为仆,还称呼常妈妈为“娘”。
所有的疑问,只有到京城去才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