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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平日里,顾迩雅总觉着自己已是足够成熟,足够强大的。在大婚礼堂之上,面对着白释言不得不跟着梨庭离去、自己只能坐在地上抱着艺苑的尸身哀哀恸哭的场面,自己也就这样撑过来了,并没有真正被击倒了去。当唯剩下自己独自一人,终于等到了父母的归来,却发现他们已被折磨得完全失了神智,连曾捧在心尖上疼爱的独生女儿也不识得了,顾迩雅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反倒是在心里不断的告诫自己,现下里唯有靠她一人来撑起整个顾府了。所以从前总被艺苑嘲笑手笨,甚么生活事宜都不会打理的她,各项事宜也都被生活强逼着渐渐学起来了,大到整个府邸的银钱管理,小到年迈双亲的一日三餐,都靠着她一人,也都打理得有条不紊。顾迩雅渐渐觉得,这个世界上已没有甚么事能让她恐惧,让她手忙脚乱,无论发生了怎样的大事,想来她都能够淡然的一笑置之,在那一团乱麻的局面之中,抽丝剥茧般的找到了一个线头,一点点去解决罢。
顾迩雅宁愿把这称之为坚强,而不是麻木。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罢。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中竟还会出现这样的时刻——
她又变成一个脸红到一句话也说不出的羞涩小女孩了。在白释言那温柔却无比炽烈的目光之中。
顾迩雅被白释言瞧得好一番不好意思,那被她慌忙的吹熄、又被白释言点亮的灯烛,明晃晃的照映着顾迩雅心里一阵紧张。她轻声问道:“烛火这般明亮,你可清清楚楚瞧见我眼角的皱纹了?”
白释言却不答她的问题,反倒是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笑着道:“你也瞧瞧我,可有甚么变化?”
顾迩雅许久不见白释言,他这一遭的归来又太过突然,让顾迩雅半分心理准备也无,白释言身上不断传来的那亲切气息,让顾迩雅紧绷了许久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好似那身体也有着自己的思想、知道现下里是有人可以依靠了,但与此同时,那样熟悉的气息却又让顾迩雅的心里压制不住的紧张。白释言说得没错,不管他们经历了哪些事,不管觉着自己已经如何的成熟和强大了,一到彼此的面前,总还是会被一瞬打回原形一般,变作了最天然本真的模样,他还是那个笨拙的少年,她也还是如初的那个羞涩小女孩。
所以其实这番重逢以后,顾迩雅一直有意无意的垂着眼,根本没有正眼好好看过白释言。顾迩雅的这点小心思,自然也是逃不过白释言的眼睛,所以不想叫她再别扭着躲闪,径直的伸了手过去。这一遭被白释言托起了下巴,顾迩雅才再没有躲闪的余地,不得不强行控制住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顺着白释言抬起自己下巴的方向,对着白释言的脸庞望去,还暗自在心里揣摩着:还好心跳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不然若叫白释言听了去,知道自己对他竟这般的在意,尾巴可不知是不是要翘到天上去呢。
顾迩雅仔细的端详着白释言的脸庞,认真道:“苍白了好些,也瘦了好些。”白释言点点头,顾迩雅说得没错,跟着梨庭入住大宁皇宫的那段日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白释言也已全然的陷入绝望之中,像一具没有了灵魂的破败人偶,每日里就卧在床榻之上,或者饮至醉倒,浑浑噩噩的把那些日子混了过去便罢。在这样的自我放纵里,整个人自然也就快速的苍老衰败了下去。可顾迩雅的答案,好似还并不完全,继而白释言笑道:“你再仔细瞧瞧?”
顾迩雅一愣:“怎么?你的眼角,可还并没有生出了皱纹呀。”
白释言指着自己的鬓角,柔声道:“难道你没有瞧见,这里已是生出了一丝白发,竟和你眼角生出的第一丝皱纹,意外的相配呢!”
顾迩雅“扑哧”一下,忍不住的笑出了声。这个白释言!若是旁人的话,定是会安慰一个担心自己年华老去、容貌沧桑的女子说:“一点没有的事。青春的芳华犹然眷顾着你呢。”唯有他白释言,一点也不客气的,大剌剌的承认了这女子的眼角的确是生出了皱纹,自己的一双眼瞧得可清楚着呢。非但没有半分遮掩,还把这皱纹像是赏赐给沙场连胜将军的荣耀牌匾一般、尤为隆重的给裱了出来,特别的着重强调好似怕这女子自己瞧不清楚、怕世人瞧不清楚似的,还忙不迭的要在自己身上挑出甚么性质相同的特征来,赶忙的与这皱纹凑成了一对儿。好似在白释言的眼里,这样的容貌沧桑并非甚么缺陷,而是甚么了不起的成就呢。
顾迩雅笑着笑着,只觉得白释言那托着自己下巴的手指上,那阵阵的暖意,直传到了自己的心底里来。是了,这就是白释言的温柔呀,这世上唯有白释言才能够拥有的,独属于他一人的温柔。
一盏灯烛的映照之下,两个已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对坐着哭哭笑笑,就像两个傻子一般,他们自己可还浑然不觉呢。
就好似那一刻,他们的心间早已忘却了,在他们相聚又分别、分离终重逢的无数次变迁里,在时光流水般划过的痕迹里,世事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变化,许多人失去了自己的性命,许多人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另有许多人失去了自己的一生所爱,失去了握住幸福的任何一丝机会。就连王朝也已经历了两次的更迭。
他们二人,到底是幸运的。
哪怕距离他们上一次对坐于这烛火之下,不知不觉间,竟已是过去了十年之久。
这两次烛下相聚的心境,可又是很大不同了。那一次的相聚,虽然那一夜也只有他们二人对坐、没有任何人打扰,仿若整个世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可那时他们的心里都清楚,待到天色渐明、这烛火吹熄的一刻,顾迩雅就要成为他人的新娘了。
那时候,白释言犹豫良久,终没有勇气带着顾迩雅离去。那时的他心中尚有着太多顾虑,不是那个年岁的他能够解决、能够想得明白的。
并不似这一次,在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逼迫着自己不断成长以后,他的心思终似被这暖暖的烛光映照得透彻了一般,一片澄明。
他柔声对着顾迩雅道:“我们就在这烛光之下,互许诺言、即刻成婚可好?”
顾迩雅完全没有料想到,白释言会突如其来的这样说,愣了一下,惊讶道:“……可,可这蜡烛并不是红色的呀。”
白释言禁不住又一次的哑然失笑:这没头没脑的小女孩,她关注的重点到底放在哪里呀?
他笑着问:“蜡烛不是红色的,打紧吗?”顾迩雅俏脸一红,摇了摇头。
蜡烛不是红色的,不打紧。身上没有穿着绣工精巧繁复的绝美嫁衣,只是穿着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衫子、甚至还有方才父母任性扔掉菜叶子时甩上的油污,也不打紧。
只要许下一生诺言的人是彼此,就好。
没有红烛,没有礼堂的布置,没有观礼的宾客。有的只是寂静安宁的夜色,以及新郎与新娘二人。
这该是全天下最不像婚礼的一场婚礼罢。
可是许下诺言的心意,却是一样的坚决。对着天地的行礼,却是一样的虔诚。
因为那一刻,白释言和顾迩雅的心里,想的该是同一群人罢——
释乐、安王、安王后……他们该在天上,笑看着这样一幕罢?他们可也像白释言和顾迩雅一样,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可眼底却忍不住的泛起了泪光来。
好不容易,终于是你。
烛光之下,礼成之后,白释言怔怔的望着顾迩雅。她很美,无论她有没有描绘着精致的妆容,无论她的眼角是不是已经生出了第一丝的皱纹,她的美带给白释言的感觉,还是与十岁出头、情窦初开之时,第一次让白释言明白了异性之美时所带来的震撼无异。
白释言过分炽热的目光,直看得顾迩雅羞涩难当,扭身想逃。白释言却一把抓住了她软软的身子:“哪里去?可该抓紧着点了。”
顾迩雅心里一慌:“抓紧甚么?”
白释言笑道:“再不抓紧的话,吹熄了烛火也无用了,天色就该大亮了。”
顾迩雅红着脸,终不再躲闪。
白释言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白释言第一次尝到,顾迩雅的双唇是软软的,甜甜的。深深的吻下去,好似会融化在自己的嘴里,像那顾迩雅允诺与他成婚之时、让他给她剥的甜甜橘子瓣一样,甜如蜜却又不失清香的汁液会在他的嘴里爆开来。
当顾迩雅轻轻的一声娇喘,响在他的耳边。
比起万马齐喑、天雷响彻的剧烈声响,世上唯有这轻轻的一声,能够让白释言的一颗心震颤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