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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中,一个两人的驼队背离绿洲,渐行渐远。
两个人似乎不能称之为“队”,但他们却有十几只骆驼,这样一来,称为“驼队”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世事就是这么别扭、纠结,捉摸不定,亦如李志常现在的心情。
“师叔祖,你不是说去找欧阳克么,怎么拉着我把他家底都搬空了。”李志常哭丧个脸道。
赵玄骑着骆驼在他前面,身子随着骆驼的起伏一摇一晃,手上提着从欧阳克家搜刮来的美酒,慢悠悠的喝着,闻言头也不回的说道:“那不是没找到么?”
李志常嘴角抽搐,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想说您老确定找的是欧阳克?不是他那些家产?可碍于身份,终究没有说出口。
赵玄叹了一口气道:“果然还是拘泥俗礼,像你这样,修得什么道?求得什么逍遥!”
“可是……逍遥不代表为所欲为吧?”李志常犹豫的道。
赵玄向后斜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渐入魔道?”
“弟子不敢。”
“你不是不敢,是不敢说吧。”赵玄翻了个白眼,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对逍遥的定义,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一样。有人认为为所欲为便是逍遥,有人认为无情无欲才能得逍遥,有人认为不损害他人利益、随心所欲便是逍遥,现在师叔祖问你,你认为怎么才算真正的逍遥?”
李志常沉吟片刻,道:“第三个吧?”如果放任自己的欲望,为所欲为,那哪里是逍遥,而是魔道!
赵玄不知可否,又问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吕祖‘无底罐子填不满,和尚投入一车钱’的故事?”
不等李志常回答,继续道:“吕祖成仙之后,云游四海,常在闹市化缘。某日,化身乞丐,拿一瓦罐坐于闹市,大喝:‘某神仙也,熟能用钱将此罐填满,便传他点石成金之术。’路人见瓦罐体小,百余铜板就能塞满,便争相投钱。可一连数十人,千余枚铜板,竟无一人能投满那小瓦罐。这时,有一僧人推一车钱币来,向吕祖问:‘吾一车钱,能塞满乎?’吕祖笑曰:‘未可知,汝且试之。’那僧人手捧钱币,大把大把往瓦罐中灌,虽投入许多,可小罐依然填不满。僧人赌气般,推动一车钱往小罐中倒去,那小罐的灌口竟霎时间张开,向龙王吸水,连钱带车一齐吞入肚中。僧人骇然,问曰:‘汝是仙人,还是用幻术?’吕祖作诗曰:‘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天地有终穷,桑田几迁变。身固非我有,财亦何足恋,曷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诗毕,问僧人曰:‘悔乎?’并透露还钱之意。僧人果然懊悔。吕祖一言不发,只在手里写一‘还’字,投于小罐之中,并念咒曰:‘速推车出。’可瓦罐毫无动静。吕祖又曰:‘罐成精也,不吐钱财,只能待吾亲自去推。’说完一跃入罐,消失不见。僧人知道士恐有‘壶天法’,能用一壶,遁入另一方天地,只道乞丐逃走。便拾石击罐,罐破,露一纸条,上书:‘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僧人不舍钱财,思量良久,便向临镇东平路走去。人还未至,便已见吕祖显化真身,等在路旁,身前正摆着他的车子、铜钱。吕祖道:‘吾见你始时舍钱,还待度化,没想你竟惜财如此,且推车走吧。’语毕,便化作虹光离去。徒留僧人悔之又悔,暗道:‘早知乞人为吕仙尊,何会惜财如此?枉费一场机缘!’吾且问你,吕祖之行为,是随心所欲,还是为所欲为?”
李志常答道:“自然是随心所欲,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损害僧人利益。”
赵玄笑了笑,再问道:“倘若他带钱而走呢?”
李志常愣了愣,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倘若结局改成吕祖带钱而走,僧人却幡然悔悟,岂不正合一场点化?”
李志常更愣了,如果真的按赵玄说的那么改,似乎还真的是一场度化。
他迟疑了良久,犹豫道:“难道师叔祖想说,你是在点化欧阳克?”
“你不信?”赵玄笑的十分玩味。
李志常心底一颤,只要赵玄一露出这个表情,准没好事,干笑道:“不敢,不敢!”
赵玄却忽然变得十分认真,肃然道:“你已经在这么想了!”
李志常默然不语,确实,他根本就不相信赵玄是在点化欧阳克。
可为什么不相信呢?
“因为偏见!”赵玄似乎能看破李志常的心思般,替他说道:“因为你认为我没有吕祖的道行,所以我就近乎魔道;因为吕祖道行高深,所以即便是随心而为,也是大有深意。今日之事,若是吕祖来做,必然让你往高深莫测上猜;而在我身上,你就认为我贪财好利。为什么?就是因为偏见!”
李志常心神一震,隐约间生出一种恐慌来:真的是因为偏见么?因为我看人有偏见,所以同样的事,不同的人来做,就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两个看法还会截然相反?
为什么我要有这种偏见,不能以平常心看人?
李志常不禁扪心自问,自己之前以为对的,真的是对了么?自己之前以为错的,真的错了么?
渐渐地,他越来越怀疑,甚至从怀疑自己,转变到怀疑世界。
赵玄骑着骆驼向后看去,见李志常迷茫的表情,却是会心一笑。
怀疑就对了,因为修道的起始,就是从怀疑开始;修道的过程,就是解惑的过程。
若不怀疑自身,不怀疑世界,怎能借假求真,寻到真正的自己,寻道真正的“道”?
他今日点化欧阳克是假,点化李志常是真。至于理由……需要么?
随心所欲,率性而为矣!
接下来赵玄并没有打扰李志常,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寂寂无声,一队骆驼悠然前行。
烈日下,赵玄坐在骆驼上,左手提壶,兴而饮酒,双脚一摇一晃的自由摆动,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沙漠中,竟衍生出一丝轻松写意的生机。
时至傍晚,李志常方从沉思中醒来,眼中迷茫之色虽未尽去,却焕发出一种别样光彩。
驱着骆驼来到赵玄身边,一拱手道:“多谢师叔祖点化之恩!”神色之间虽然一如既往的恭敬,却少了一丝拘谨。
赵玄满意的点点头道:“看来你想通了很多事。”
“多亏师叔祖指点,若没有师叔祖的当头棒喝,弟子恐怕一辈子也稀里糊涂。”李志常笑道。
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事,因为这种事想通了就是想通了,想不通就是想不通。而且每人想的都不一样,想得说不得。
赵玄看着变了一个人似得李志常,忽然问道:“你现在说说,信不信我是在点化欧阳克?”
李志常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师叔祖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我只知师叔祖点化了我,至于欧阳克,师叔祖还没做,我怎么知道?”他既没有不信又没有轻信,且毫不隐瞒,轻轻松松的说出来,足可见这半日之间进步何等神速。紧接着竟还开了一个玩笑:“不管师叔祖点不点化,但昨夜的行为,足可称之为一个‘盗’字!”这种“不尊”的话,若是放在以前,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赵玄笑而不语。
李志常讶然道:“师叔祖不解释解释么?”
“解释什么?”
“师叔祖对于那个‘盗’字的评论,似乎并不认可,也并不在意啊。”李志常笑的十分莫名其妙。
赵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是道行骤然提升,尝到了甜头,想要就地论道,或者说是在问道!
至于说论道还是问道,取决还在于自己。
如果自己能够回答上他的问题,那么他就是在问道;如果自己也回答不上来,或者回答的不能够让他认同,两人便会论道!
赵玄想通此理,悄然一笑,看着李志常,玩味道:“还记得《阴符经》中篇第一句么?”
李志常点头,眼中闪过一道异彩,还有一丝丝兴奋的光芒。
赵玄猜的没错,他确实是挑个由头,想要问道,但是没有想到赵玄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当下张口便背道:“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正是《阴符经》中篇第一句。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何解?”赵玄忽然问道。
李志常想也不想便答道:“‘天’是生‘天杀’的,如‘易’逆数也,‘生’生它的那个。”
“‘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又何解?”
“万物赖天地而成,待于天地,自受天地所盗也。人赖万物以养,待于万物,自受万物所盗也。万物赖人以化,待于人,自受人之盗也。”
“‘三盗既宜,三才既安。’何解?”
“三盗宜者,天道定人,人道法天也。以相赖故,故安。”李志常一边回答,双眼却越来越亮。
此时虽是赵玄问李志常作答,但赵玄却把李志常之前关于“盗”的问题的答案藏在李志常现在回答的答案中了,这才让李志常越答越是兴奋,越答越是明悟。
只听赵玄毫不停歇的继续问道:“天盗万物因万物赖其所成;人盗万物因万物赖其所化;万物盗人因人赖其所养。三者以相赖故,相生相安,盗可称之为盗乎?”
“不可!”李志常到此再无半分犹疑。
“为何?”
“恩生于害,害于恩。明之者,两得。故谓世间教化‘德山棒’、‘临济喝’最亲。天人万物以相赖故,故盗不称谓盗。言盗者,失道废德也。”
“我是人么?”
“自然。”
“钱不是万物?”
“当然是!”
“既是万物,人盗万物如何?”
“盗不称谓盗!”
“盗乎?”
“非盗!”
“道乎?”
“非道!”
“非盗非道,何也?”
“道也!”
两人相视大笑。
这一番非盗非道又是道的言论,若让旁人听见,恐怕只会以为他们是神经病。也只有两个人自己知道,两人口中两个“道”中的区别。
只是在大笑过后,赵玄的眼中却又闪过一丝失落。
李志常能够找他问道,他又找谁问?
王重阳复生?
相比下来,他还真希望李志常日后不再向他问道,而是达到能够论道的地步。
古之八仙亦师亦友,他亦想找一位道友。
可现在的李志常,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