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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4章 内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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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耗】

    “卸磨杀驴”

    朝廷刚刚收到麟州的捷报,保静军节度使王汉忠就被遭贬官,理由是“西讨违诏无功”,西北打成这副模样都赖你,都赖你。不出一个月,王汉忠就暴病而亡。

    王汉忠,史籍赞他深沉有识略、轻财好施、宾礼儒士,爱好阅读,闲暇之余手不释卷,也就难免沾染上了读书人的通病——清高孤傲,总以文化人自居。故而与同事们的关系不算融洽,“故群帅不悦之”。

    某日,殿直安守忠、郑怀德莅临指导工作。王汉忠鄙视粗人,更鄙视关系户,所以在接待二人时,礼数不周,态度敷衍,让二人很是不爽。打狗看主人,轻慢关系户,就要先看看他们是谁的关系。安守忠、郑怀德是谁的关系呢?答:当今圣上真宗赵恒。

    这二人时真宗的藩邸旧臣,如假包换的从龙嫡系狗腿子。

    “这哪儿是打我们的屁股呀,分明是打您的脸。”

    二人回到京师之后,就一唱一和地告黑状。宋朝皇帝的基因里深深烙印着对武将的猜忌,特别是坐镇边关、手握重兵的武将。值此西北战事狼狈之际,一句“玩寇不前”、“养寇自重”、“心怀观望”、“拥兵而生异志”……足以宣布一个武将的生命终结。

    史籍直言不讳,说王汉忠遭贬死,此二人出力最多。

    “寡妇门前是非多”

    同年(1002)10月,宰相向敏中被贬为户部侍郎,外放到长安(出知永兴军);张齐贤亦遭贬官外放,分司西京。向敏中是当朝宰相,而张齐贤更是两度拜相,如此政坛重量级人物被贬官外放,背后自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权力斗争。

    先说张齐贤,这个名字在前文多次出现过。

    张齐贤生于后晋末年,幼年时举家迁居洛阳以避战乱,虽家境贫寒却刻苦读书,很有胆识。赵匡胤巡视洛阳时,张齐贤拦住车马,要为赵匡胤献计献策,求贤若渴的赵匡胤立即请他喝茶。

    张齐贤口若悬河,陈述了十条治国建议。赵匡胤认为其中四条还算有些道理,可以试试。哪知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张齐贤当面顶撞赵匡胤,坚称十条全都是完美无缺的,必须全部采纳。

    赵匡胤当即大怒,“我tm给你脸了是吧?来人——拖出去!”

    然而当赵匡胤回京之后,却悄悄对弟弟赵光义说:“此去洛阳,我只得到一个张齐贤。此人可堪大用,有宰相之器,所以我不用他,给你留着。”

    赵光义刚即位便开科取士,张齐贤果然一举中第,在赵光义的亲自关照下进入仕途,开局王炸。张齐贤颇有政绩,又敢于直言,所言之事皆得验证,故而仕途比较顺畅,一路扶摇直上,还收获了政坛老前辈——赵普的欣赏,在赵普的力荐之下,张齐贤被提拔为枢密副使,进入到核心决策层,两年后又升宰相。

    不久之后,因职场中的人情世故方面的小事而被罢相。

    真宗即位后,立刻召他入朝,二度拜相。不出俩月,因醉酒失态误工又被罢相。

    去年(1001),夏州李继迁寇边,张齐贤第一时间上疏,指出灵州必然会成为李继迁的下一个目标,建议朝廷务必加强灵州方面的军事准备。

    从太宗伐北汉以来,张齐贤的战略眼光就得到了无数次验证,每次都能准确预判出敌人的下一步动作。然而无论是太宗还是真宗,都会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与正确选项失之交臂。

    这一次,真宗听信了群臣的馊主意,没有采纳张齐贤的建议。很快,李继迁就按照张齐贤的预言攻陷灵州。

    朝廷任命张齐贤为永兴军马步军部署,让他坐镇长安,统筹西北面战事。还没等他出发,就遭贬官外放,也就是这一次我们即将展开的政治斗争。

    再看一同遭贬的宰相向敏中。

    向敏中同样是在太宗初年进士及第,步入仕途后,得到了张齐贤的欣赏的举荐,从而由地方进入中央。赵光义亲自面试了他,对他相当满意,向敏中也因此得以平步青云,仕途一路顺风。

    赵光义曾亲自写了张条子,上面是向敏中和张咏(前文入蜀平叛,制衡王继恩)的名字,并告诉中书省,说这两人都是当今名臣,朕要重用他们。

    在太宗朝,向敏中被多次越级提拔。真宗刚一即位,就提拔他为枢密副使。同样是在去年(1001),向敏中正式升拜宰相。

    至此,二人的时间线出现了交集,故事也就随之展开。

    事情的起因是张齐贤打算迎娶一位小寡妇。这个寡妇可不是一般的寡妇,她的亡夫叫薛惟吉。提起薛惟吉,大家可能不熟悉,但提起他的父亲可就不一样了,他老人家便是已故宰相薛居正。两度拜相的张齐贤娶已故宰相的寡妇儿媳,倒也门当户对,然而却被人一纸诉状告上了法庭,告状人名叫薛安上,是薛惟吉的儿子,薛居正的孙子。

    到此,我们需要重新梳理一下涉案人员的家庭关系。其实薛惟吉并非薛居正的亲儿子,薛居正是历史上有名的“妻管严”,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但勇猛彪悍,不准薛居正与婢妾尝试造人计划,所以薛居正就收养了一个干儿子,便是薛惟吉。

    薛惟吉是有名的“京城四少”,十足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口碑极差。薛居正去世的时候,太宗点名关怀,“不肖子安在,颇改行否?”跪在一边的薛惟吉吓得不敢起身,从此洗心革面,浪子回头。

    薛惟吉死后,其妻柴氏——也就是本案的重要当事人,这位富婆寡妇同样没有生育,也就是说她其实是本案原告薛安上的继母。小寡妇年纪轻轻,妥妥白富美,不甘守寡,动了二婚的念头,也就有了这场官司。

    薛安上倒不是反对继母改嫁,而是告她侵吞家产。据薛安上所说,柴氏藏匿了薛家的家产,欲携此改嫁,涉嫌非法转移婚后财产。

    因涉案人员位高权重,所以状子一直递到真宗这里。真宗表现得很不耐烦,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忙得焦头烂额,谁有工夫掺和寡妇改嫁的家务事?又是薛家的事,就更不愿分神去管,因为薛居正的这个孙子很有他爹年轻时候的神韵,都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当初正因担心他坑家败产,所以特意下诏,不许变卖房宅地产,以维护薛居正的名声和国家颜面。如今他们家果然为了争夺家产而告御状,一帮不肖子孙,朕懒得理!

    真宗派了个小官——司门员外郎张正伦,前往调解处理,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调解调解、和和稀泥,多大点儿事儿嘛,至于闹得天下皆知嘛?你们不要脸,难道也不顾及薛居正同志的脸面吗?别跟京城侯员外家似的,二大爷与大侄女对簿公堂,伶人还卷入其中,贻笑大方,侯员外两代英名尽毁于此。

    没想到富婆小寡妇柴氏可谓贞烈贤良,面对侵吞家产的指控矢口否认,表示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和解,必须上诉,还自己一个清白。庭前调解失败,只能交由御史台,正式走法律程序。

    这瓜大了,两位宰相(薛居正、张齐贤)卷入家产争夺、寡妇改嫁、母子互讼。

    法律程序刚刚启动,面对侵吞家产的指控,柴氏就反诉原告勾结当朝宰相向敏中,违背诏书贱卖祖产。

    又是一个大瓜,咬出了第三个宰相向敏中。

    前文有云,为防止薛居正子孙变卖祖产,真宗曾下诏,说薛家祖产不得交易。然而据柴氏交代,向敏中觊觎薛家祖产,已经低价购得,并向自己求婚,被自己拒绝,故而对自己怀恨在心,这才联合他人陷害自己。

    御史台不敢审了。好家伙,开局三个宰相,后面指不定还有多烫手的瓜呢……皇上,这瓜还是您来品尝吧。

    真宗怒了,难怪国家内忧外患,国之重臣天天想着搞破鞋,跟这帮虫豸在一起,还怎么make大宋 great again?于是找来向敏中,当面了解情况。

    向敏中为真宗提供了第三份口供,不出意外地与前两份不一致:自己的确违诏购买了薛家祖产,但从未向柴氏求婚,自己的妻子刚刚亡故,暂时还没有续弦的想法,柴氏的说法荒唐至极。

    真宗宽慰了许多,贪财也罢,好色也罢,人之常情,毕竟说到底,也还是一家人争夺家产而已,也就不愿分神继续追查,指示御史台抓紧结案,多大点儿事儿嘛。

    看到官方如此敷衍,贞洁烈女柴氏急了,越级上访,击登闻鼓鸣冤。一帮大老爷们儿欺负我一个小寡妇,还有天理吗?

    在柴氏的帮助下,法院方面得到了一份有力的证据——向敏中购买薛家祖产的合同原件。同时,柴氏的供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声称自己之所以与养子薛安上对簿公堂,就是为了阻止薛家变卖家产,当朝宰相向敏中仗势欺人,连哄带骗地要将薛家祖产据为己有,自己所谓的“藏匿家产”等行为,其实是为了保住薛家产业。

    案情反转了。

    御史台的工作人员经验丰富,认为柴氏之所以翻供,肯定是受了高人指点。果不其然,顺藤摸瓜,就把张齐贤父子牵扯了出来,据记载,是张齐贤父子给柴氏出的主意,教她改的供词。

    御史台将这一情况转报给真宗。

    真宗勃然大怒,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张齐贤,只见你朝堂上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不曾想你私下竟如此厚颜无耻卑鄙龌龊。随即将张齐贤一撸到底,分司西京,剥夺了一切权力;其子张宗诲贬为海州别驾。

    本来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但有人就在这结尾处又给真宗开了个大招,又献上一个终极大瓜:向敏中欺君!

    向敏中在被真宗请喝茶的时候,曾当面向真宗承认了违诏购买薛家祖产一事,却以新近丧妻,“不复议姻”为由,坚决否认自己曾求婚于柴氏。真宗对此毫不怀疑,毕竟谁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谎?

    可这不就给安排上了嘛。

    盐铁使王嗣宗素来妒忌向敏中,认为本案是扳倒向敏中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遂积极主动地义务查案,终于查到一条线索:向敏中议娶王承衍之妹!

    王承衍的父亲是开国元勋王审琦,他的岳父是宋太祖赵匡胤,按照“杯酒释兵权”时的密约,他喜提了太祖之女昭庆公主。

    根据王嗣宗提供的线索,向敏中与王承衍的妹妹存在地下恋情,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此前向敏中可是信誓旦旦地对真宗说自己无意续娶的。

    真宗先找王承衍的妹妹求证,王氏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这可气坏了真宗,向敏中居然敢欺君!

    小寡妇的事儿先搁一边,按照影视剧里的一般逻辑,欺君之罪的起步价是灭九族。真实的历史倒不至于,但惩罚还是要有的,于是向敏中被罢相外放。

    小寡妇与继子争夺家产,成功扳倒两位宰相,滑天下之大稽。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个富婆小寡妇折射出了宋朝官场的丑陋与腐败:位极人臣的宰相贪财到不惜违诏、“骗婚”;以王嗣宗为代表的奸诈小人见缝插针,利用一切机会排挤同僚。朝堂外是寡妇争夺家产,朝堂里是群臣争权夺利。

    这是小事吗?也许吧,但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击破,相比于夏州李继迁、北方契丹人,真不好说宋朝的危机到底潜伏在什么地方。

    真宗,真要认真思考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