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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园是前隋皇家禁苑,卓立于曲江池南岸。
去年秋天,李二陛下将这处前朝禁苑赐给了魏王李泰,此举一度被解读为易储的先兆,很是在朝中掀起了一阵风波。虽然李二陛下事后当着长孙无忌、房玄龄以及魏徵等大臣的面否认了自己要易储的谣传,却实难消弭掉诸位大臣心中的疑虑。
李泰很喜欢这里,是以硬顶着御史的弹劾,花费大量人力物力重新修葺一番,使得这座皇家禁苑愈发奢华典雅、华丽堂皇。
今年天气反常,尚未入夏便已烈日炎炎,李泰体胖畏暑,便搬离了魏王府,入住芙蓉园,打算今年便在此避暑。
昨日的一场大雨不仅缓解了关中的旱情,也将这占地广袤的皇家禁苑冲刷一新,亭台如洗,楼阁明亮,草木苍翠,风姿焕然。
魏王李泰跪坐在佛堂里的蒲团之上,双目微闭,神情肃然。
今日是六月十九,观音诞。
五更不到,李泰便斋戒沐浴,跪在佛堂之中,诚心祷告,为仙去的母后祈福。
李唐皇族自称为老子的后裔,自是推崇道家为国教,但因为长孙皇后乳名唤作“观音婢”,是以不仅是李泰,便是李二陛下亦在皇宫里修了佛堂,供奉观音菩萨。
况且,一辈子最擅长搞平衡的李二陛下,不过是借由老子的名头给李唐皇族披上一层高大上的外衣,又怎会坐视道家一门独大,不可遏止?所以在崇道的同时,却不抑佛。
平衡之道,李二陛下玩得熟稔……
贞观十年六月,长孙氏在立政殿崩逝,谥号文德皇后。
之后的半年里,李泰追思亡母,痛不欲生……
时过境迁,再深的悲痛也会被岁月无情的消磨,却磨不去那一份深深的眷恋思念。
在李二陛下的後宮里,长孙皇后绝对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她从不会去打压任何一位受宠的妃嫔,但没有一位妃嫔敢于持宠而娇,对皇后不敬。
她从不过问政事,但李二陛下每每遇到难以抉择之事,却总是要在皇后面前念叨念叨。
她亲生的孩子只有三子三女,但李二陛下所有的儿女,没有一个不敬爱着这位雍容大度的皇后娘娘……
李泰骄纵自负、心高气傲,却始终视自己的母后为骄傲!
然而现在,李泰独处于这佛堂之中,十丈软红、权势名利似乎都已被隔绝在前世,青纱布幔,一灯如豆,心里却涌起了一阵酸楚……
母后呵!
为何您不能将青雀生于大哥之前?
若孩子为太子,自然能继承父皇的丰功伟业,将这个煌煌大唐延续下去,使我大唐天威威震四野、纵横八荒,百年而不坠!
既然不能给我嫡长子的身份,为何有给我这聪慧的天资、绝顶的才华?
与其让孩子默默的看着大哥登基,还不如天生就是一个平庸之人,声色犬马、吃喝玩乐,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盛世闲王……
跪姿挺拔的李泰,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前几日禁宫之内,房俊的那一番话算是给他来了一个醍醐灌顶,他不得不在希翼着能成为太子的美梦里陡然醒转。
房俊的那几个假设,看似胡闹,实则却是必然存在的结果。
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太子继承帝位,各位兄弟才能安然无恙,一旦太子被废,无论换他李泰上去,还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小九,另外两个都必死无疑。
这不是谁心狠的问题,当到了那一步,就算心里千般不忍、百般不愿,朝局也会推着走向那个结局。
房俊能看得明白,父皇又怎会看不明白?
李泰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多年的夙愿,一朝醒来却发觉不过是痴心妄想,那种失落,简直难以言喻……
“殿下……”
身后轻盈的脚步响起,魏王府阎氏轻柔的嗓音响起。
李泰微微一皱眉。
对于阎氏,他相敬相爱,这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非但相貌秀美、丽质天生,性格更是温婉贤淑、柔顺体贴,寻常的时候,无论人前人后,李泰都极是尊重。
他是个骄纵的性子,易喜易怒,脾气发作起来,阖府上下唯有阎氏的轻言软语能令其收敛。
但是唯有在佛堂为母后祈福的时候,是连阎氏也不准打扰的!
放在以往,李泰说不得要出言呵斥几句。
只是现在……一腔雄心壮志似乎都被房俊那一番话给抽空了,男儿已无冲天豪气,何苦跟妻妾抖威风?
李泰轻轻吁了口气,问道:“何事?”
“殿下,是长孙宗正与刘御史联袂而来。”魏王妃阎氏颇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说道。
她自然知道李泰在佛堂的时候绝对不许旁人打扰,但是今日殿下的两位臂膀联袂而来,都是神色凝重,她也不敢误了大事。
“嗯。”李泰应了一声,站起身,轻轻整理一下散乱的袍服,冲忐忑的阎氏微微一笑,出了佛堂。
阎氏却有些晃神,殿下居然不恼?
李泰信步走出佛堂,沿着廊庑走回正堂。
池塘的里的荷花婷婷盖盖,清澈的池水中锦鲤巡梭,翻身摆尾间,荡起一圈水纹,怡然自乐。
李泰心情莫名的好了一些……
正堂里,长孙冲与治书侍御史刘泪对坐,浅笑着交谈一些闲话儿,见到魏王殿下胖胖的身材出现在门口,便一同站起,躬身施礼。
李泰摆了摆手,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拘礼?倒弄得本王不自在,快快平身吧。”
二人连忙谢过,便不再客套,待魏王李泰坐在主位,也随意坐下。
侍女再次奉上香茶,将原本的茶盏收走。
李泰指了指手中晶莹剔透的白瓷茶盏,笑道:“昨日进宫,父皇赏赐舅父这明前龙井,托舅父的福,本王也得了几斤,待会儿走的时候,都带上一些,这可是纯正的贡茶,有钱你也没地儿买!”
长孙冲丰神如玉,笑着谢过:“怪不得昨日父亲从宫里回来,便心情大好,居然是得了这般好茶。既然殿下大方,那某就却之不恭了,呵呵!”
其实长孙无忌从李二陛下那里得了这明前茶,回府便给长孙冲送去一斤,长孙冲招待武氏兄弟的,便是这茶叶……
刘泪轻轻呷了一口,赞道:“虽然微臣与那房俊仇深似海,恨不得将其击杀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制茶之法,确实尽得天地自然之精髓,返璞归真之妙,比之胡乱添加各做佐料的煮茶之术,高了岂止一个等次!”
李泰哈哈一笑,揶揄道:“刘御史就不怕这番话传出去,被那房俊耻笑?”
刘泪摇头道:“大丈夫,自当公正平直,那房俊人品不堪,却与这香茶无关。某若是恶其为人,而凭白错失好茶,岂不更让那房俊得意万分?”
长孙冲赞道:“刘御史实乃雅人,更性情耿直、心底无私,确是吾等晚辈之榜样。某以茶代酒,敬刘御史一杯!”
三人呵呵一笑,一起举起茶盏,饮了一口。
放下茶盏,刘泪轻叹道:“这房俊确实了得,这一手呼风唤雨之术,非但将陛下自流言诽谤中解脱出来,更是一举将所有的世家门阀逼上绝境,不服不行啊!”
长孙冲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心底略有嫉妒,但神情随即舒展开来,摇头道:“坊间皆传言房俊有呼风唤雨之术,某确实不信的。当日骊山南麓求雨,非但陛下在场,亦有太史局的李淳风。那李淳风已是半仙之体,谁知真想到底如何?况且,那房俊的好日子,怕是也没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