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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过得很快,转眼进了四月。
越近清明,盛京的雨水越多起来,夜里常常下雨,白日里却开始有了热意,早晚一凉,时人易感风寒。
医官院中的医官们也有不少受了凉告假,屋子里,崔岷咳嗽了几声,端起桌上药茶呷了两口,方压下喉间痒意。
春日百病易发,崔岷这个院使也比往日更忙碌,除了进宫奉值外,新方的研制也遇到难题。
想到新方,不免就想起那个新进女医官来。
崔岷放下茶盅,问身侧人:“陆曈眼下如何?”
当日他点陆曈去给金显荣行诊,却被裴云暎阻拦,本以为就此作罢,未料峰回路转,陆曈竟会自请登门金府。
其实陆曈究竟能不能治好金显荣,崔岷并不在意,他只需让陆曈在医官院中狠狠栽几个跟头,恃才傲物的人总是不好拿捏,更何况……红芳絮一事,已让人窥见这女子温顺的外表下更深的心思。
医官院不需要心思,只需要做事的人。
身侧人回道:“每日依旧如寻常一样,金侍郎那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崔岷微微蹙眉:“没闹出什么事?”
“不曾听闻。”
崔岷没说话,眸色沉了沉。
金显荣好色之行向来难改,纵然如今肾囊有疾,未必会安分守己。然而陆曈已上门施诊数次,竟没闹出什么风月轶闻,已是匪夷所思。
沉吟片刻,他问:“陆曈现下何处?”
“今日是去给金侍郎行诊的日子,陆医官一大早就出门了。”
……
另一头,陆曈正背着医箱从马车上下来,抬眸望向眼前府邸。
司礼府位于皇城东廊下,户部官员们常在此奉值处理公文。此地幽静,与京营殿帅府相隔不远,不过占地不如殿帅府宽广,乍一眼看去,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宅子。
陆曈刚走到门口,金显荣身边那个驼背的小厮便迎了上来:“陆医官来了,请进,大人已候着您多时了!”
陆曈点头,随着小厮一同进了司礼府的大门。
司礼府外表瞧着不大,然而里头却修缮得几近堂皇,门廊讲究,器具繁丽,门前放置一座一整块楠木雕刻的照壁,上头雕刻一头巨象,寓意“太平景象”。
里头更是豪奢,玉榻香几,画案金台,知道的明白这是处理公务奉值之所,不知道的,只怕怀疑自己误入哪位王孙贵族的室庐。
金显荣笑眯眯地站在陆曈身侧,两道耷拉下来的断眉又飞扬起来,瞧着比之前精神好一些,面色红润不少。
他喜滋滋道:“陆医官,自打用了你的药,刺了几回针,本官这些日子感觉阳气具足,先前的痛处也不怎么疼痛。清晨起来那处又有所觉,是不是好些了?”
“是。”
“果真?太好了!”金显荣容色大悦,激动不已,“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本官运不该绝。”又夸赞陆曈,“还是陆医官医术超群,比先前医官院那群废物好多了,本官才用了几副药,竟有此神效,陆医官如此医术,做翰林医官院一个小小医官实属可惜,我看那崔岷也不过如此……”
陆曈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吹捧,见这司礼府除了金显荣主仆外并无他人,便问:“这里平日只有金大人一人奉值么?”
金显荣一笑:“差不多吧,如今三司收权,户部跟个摆设一般,除了本官,户部其余人也都是挂个闲职。这里平日根本就没什么公文可处理,也就是坐着发发呆,也就没几个人。今日陆医官前来,我就让其余人先别过来,省得打扰陆医官行诊。”
他倒是考虑周全,陆曈敛下眸中神色,又走了几步,恰好走到最靠里的一间屋子,一眼瞥过去,不由脚步一顿。
这屋很是精致。
与方才外面的堂皇富贵不同,此屋看起来更具文人清雅。
门口摆着张紫檀嵌宝石屏风,屏风打开一半,露出更深处的紫檀清榻,上头堆着靠背和皮褥,又有紫竹香几,上头摆着文房诸器,一眼望去,格外讲究。
陆曈停下脚步,问身侧金显荣:“这是大人屋子?”
“哪能呢?”金显荣道:“那是戚公子的金屋。”
“戚公子?”
“当今太师戚大人府上公子啊。”金显荣感叹,“瞧瞧那扇宝石屏风,足足要三千两白银,就是本官也用不起,人家偏偏就敢这么放在司礼府,也不怕被人端走。”
陆曈点头:“戚公子很讲究。”
“可不讲究么?”金显荣见陆曈似感兴趣,带着陆曈走进那间屋给她瞧:“喝茶要喝精品建州白茶,自打他到了司礼府,本官品茶也品了不少。”
又一指桌案上的鎏金双蛾团花纹香炉:“点的香是灵犀香,闻闻,一炉可不便宜。”言罢,顺手从旁的小盒子里捡出个香丸递给陆曈:“陆医官带一个回去试试,凝神静气,旁处可买不着。”
陆曈接过那颗香丸。
“还有吃的、穿的……说实话,户部这点俸禄,还不够他每月茶钱,论讲究,戚公子的确是佼佼者。”
许是对戚玉台多少带点妒忌,金显荣嘴里夸赞之语,听起来也有些泛酸。
陆曈笑笑,左右看了看,好奇道:“戚公子今日没来么?”
“他今日有事,暂时不来,别的时候还是来的。”金显荣道:“若他不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名香和茶叶?”
陆曈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才收回视线看向金显荣:“金大人,闲话少叙,下官还是先为您施针吧。”
金显荣一愣,打了个哆嗦:“……哦,好、好的。”
……
这一日施针施得比平日要晚一些。
金显荣病情既有好转,药方也换过,肾囊痈的表症是治好了,不过还是不能行房,得继续治着。
待回到医官院,天色已近傍晚。
下过几场雨,医官院门口的槐树叶子掉了不少,新长出来些嫩绿枝芽,远处长空晚霞慢慢越过来,把院落也照出一层柔柔橙红色。
陆曈在医官院厅堂门口遇到了纪珣。
青年一身素色滚银边白袍,发髻高束,院中霞色落出一隙在他身上,把他眉眼衬得格外清贵静雅,宛如山中隐士。
医官院中不是没有年轻男子,然而刚从太医局中学成的年轻人,终究是浮躁了一些。这人很年轻,却没有半丝佻达之气,沉静如一方寒色美玉,总让人心中温宁。
陆曈停下脚步,对他颔首行礼:“纪医官。”
纪珣点头。
他身后跟着那位小药童,似乎要回家去了,方要走,忽而想起了什么,看向陆曈问:“金侍郎可有好转?”
如今陆曈给户部侍郎金显荣行诊一事,不说医官院,连御药院的人都无所不知。
“金侍郎沉疴难治,不过好在用药多时,已慢慢有些起色,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恢复从前。”
纪珣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突然叫她:“陆医官。”
陆曈应了。
他道:“之前我遇到你的那日,你去药库拣选药材,用过红芳絮么?”
陆曈一顿。
她抬眼,正对上纪珣探询的眼神。
纪珣生得端正。
眉眼间总有种孤冷的清隽,如一方从林间掠过的青鹤,有种与尘世格格不入的清高。
他盯着陆曈,目光沉静如水,和裴云暎的犀利与锋锐不同,纪珣的眸色更浅,认真盯着人时,并不会让人有压迫感,然而被那种澄澈目光凝视着,人心底的阴暗似乎变得难以启齿。
让人觉出自己的不堪。
陆曈顿了顿,微微地笑了,道:“纪医官说笑,红芳絮归御药院独有,药材珍贵,医官院取用皆有定量,寻常医官是拿不到红芳絮的。”
“我没有用过红芳絮。”
她说得很肯定,纪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如此。”
陆曈又站了片刻,见纪珣并无别的事要交代,便与他行过礼,背着医箱进院子里去了。
她走后,纪珣仍站在原地,垂眸沉思不语。
那日夜里见过陆曈,当时他偶然瞥见陆曈的竹筐中,似有红芳絮残叶。
红芳絮有毒,除了御药院医工,医官院的医官们并不能随意取用。
他知道陆曈如今是在给金显荣行诊,但以金显荣之肾囊痈,并不用得上红芳絮。此药材特别,若非陆曈如今处理药材的手法能除去枝叶毒性,医官院的医官们,其实是禁止使用此毒草的。
事关毒物,理应警醒一些。
但陆曈却说自己没有用过……
身侧传来药童提醒的声音:“公子,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纪珣回过神,道:“走吧。”
或许,是他看错了。
……
傍晚时分在医官院门口与纪珣的这场碰面,并未被陆曈放在心上。
用过晚饭后,她便去药房里做药去了。
医官院后廊有一排空屋子药房,供这些医官做药研制新方。
不过,能做新药和研制新方的医官寥寥无几,是以除了熬药外,大部分时候药房都是空着的。
自打陆曈来了后,这排空药屋一到夜里便亮起灯火,医官院的医官使们都说,新来的这位陆医官给户部侍郎金显荣行诊,接了个不好伺候的差事,不得不夜夜努力,实在可怜。
陆曈没觉得自己可怜。
她喜欢呆在药房,喜欢和那些清苦的药香作伴,比起和医官院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还是冷清的药房更令人安心。
一点一点接近目的的时候,总让人安心。
晴夜明亮,窗外重重树梢里新月掩映,一片清光皎皎。
皎皎月光痴缠着屋中人的裙裾,在地上摇曳出团团的影。地上的影子伸手,把一大束夹杂红色的草药放进罐中,有幽谧芬芳从罐中渐渐溢出来。
伴随着层层粉色霞雾。
林丹青中途来过一回,从窗户外远远瞧了一瞧,见烟雾缭绕就回去了。
陆曈静静坐在药罐前,那只银色罐子里充满了各种褐色汁液,浓重芳香围绕着她,衬得影子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像张虚幻的画。不知过了多久,烟雾渐渐散去,药罐中那团泥泞汁液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凝固在罐子底部。
她抬手抹去额上汗珠,侧首看向窗外。
月亮移到数尺之外,院里一片清寂,只有几声低微蛙鸣顺着风飘来。
已是三更天了。
陆曈回头,脚下炭盆里,药材的残渣已被焚烧得干干净净,银罐旁边,还散落着几枝零散花枝,枝叶翠色嫣然,点缀着其中的红花艳丽似血。
她俯身,捡起地上残枝,一并扔进炭火的余烬中了。
……
屋中灯火摇曳。
陆曈回到宿院屋里的时候,林丹青还在灯下看书。
见她回来,女孩子伸了个懒腰:“总算回来了。”又打趣道:“陆妹妹,你可真努力。难怪能在春试中拔得红榜第一。”
陆曈只笑笑。
林丹青话虽这么说,其实自己也颇努力。她二人一间屋子,陆曈时常见林丹青看医书看到深夜。
和陆曈不同,陆曈入医官院是别有目的,林丹青家世不差,却也并不懈怠。
陆曈在桌前坐下,拆下发带梳头,目光瞥过林丹青面前的医书,是《明义医经》中《诸毒》一节。
目光动了动,陆曈还未说话,就见林丹青托腮看着她:“陆妹妹,你说你的药怎么就做得那么恰到好处呢?”
陆曈不解:“什么?”
“‘春水生’和‘纤纤’啊!”
女孩子捧着脸望着她:“当初春试后,我对你心中好奇,想着是哪个天才竟能越过我考到红榜第一,后来知道你在仁心医馆当坐馆大夫,又打听到你的事,就让人买了这两副药。”
“这方子我是不能辨出全部,但光是能辨出的几味,已是觉得搭配精妙绝伦。”
“说实话,在那之前我还很妒忌你来着。”林丹青说得大大方方,“后来看了那两味药,才知我确实差你一些,又听说你是平人……咱们梁朝医科,医籍多归由太医局收管。平人于医科想要出头,要么是行诊多年广有经验,要么,就是天才。”
陆曈默了默:“我不是。”
“你就是!”林丹青一拍桌子,“这样我才输得不冤。”
陆曈没说话。
她又叹了口气:“后来我渐渐也就想开了,我出身比你好,家人对我也还行,从小到大其实没吃过什么苦,我家老祖宗说过,世上的好事总不会叫一人占尽了。”
“一次春试算不了什么,说不定日后年终吏目考核,我又超过你了呢。”她话说得颇有斗志,语气却有些低落,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怅惘。
世间人,大抵人人都有不如意。如林丹青这样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姑娘,或许也有心事不能为外人道也。
林丹青打了个呵欠,回头看了眼刻漏:“哎呀,都三更了。”
“时候不早,还是早些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她抱起医书,往外屋榻上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陆曈一个人。
桌上铜灯里,灯油只有浅浅一层,快要燃尽,跳动的火苗不够明亮,把人的影子映得时断时续。
陆曈从方才抱回来的银罐里,拿出一颗香丸。
是颗深褐色香丸,还未凑近,便能闻见一股淡淡幽香。
白日里,金显荣将这颗香丸递到她手里,对他说起戚玉台素日吃食穿用讲究:“点的香是灵犀香,闻闻,一炉可不便宜。”
灵犀香凝神静气,常用可舒缓心境,调理情志,戚玉台没有用别的香,独爱灵犀香,也算与旁的富贵子弟不同。
不过……
陆曈捡起那颗香丸,灯色透过香丸,细细看去,能瞧见其中隐隐的红色,并不真切,若非如此凑近,难以查出端倪。
情志一事,本就微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深夜的寝屋里,女子对镜坐着,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一弯,笑容有些讥诮。
良久,她拿过一边的医箱打开,把那颗香丸放了进去。
金显荣:我和我那开保时捷却挣两千块工资的富二代同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