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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琏二。”那少女看他径直过去了,忙从门槛上下来,追上两步,冷冷地道:“好个琏二爷,往日里见了,没个好话也有个笑脸。如今成了一等将军家的公子,就当面不给人脸了。有道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就怕一等奖军公子的头衔还没暖热,就换人了。”
因这几句尖酸话,贾琏停住脚步,细细向那少女脸上看去,只见她一双丹凤三角眼高高挑起,正合了书中那句“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等句,心道若是她穿着一身大红衣裳、放肆地大笑出场,他也不至于第二眼才认出她来。
“凤姑娘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贾琏不解王熙凤怎来了,随后想,未必不是这人心高气傲,见贾赦信中隐晦地拒婚,便跟着王夫人过来出一口恶气;至于王夫人怎么想,那就另论了。
“凤姑娘?”王熙凤眸子冷了冷,原当信里所说是贾赦一人的主意,如今见琏二对她冷淡得很,远不像往日模样,竟像是急赶着撇清,等着跟旁人定亲呢。
不是凤姑娘,莫非是小甜甜?贾琏有些心虚,他因娶王熙凤弊大于利,就下定决心不娶她,可万一贾琏跟王熙凤这对青梅竹马,也跟贾宝玉、林黛玉一样情投意合呢?
僵持许久,贾琏依稀记得贾珍在书中喊过王熙凤个什么妹妹,他跟着贾珍喊总没错,可一时想不起是凤妹妹还是大妹妹,干脆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我事多的是,不陪着你绕圈子了。”说罢,就要走。
王熙凤看他就那么走了,咬牙切齿道:“呸,不知死活的东西,好心支会你一声,还不领情?”气得跺脚,心里又不甘心,干脆地跟上去,“没良心的,怕你还不知道自己站在火坑里呢。你家大老爷一闭眼过去了,他做下的事,你家老太太还不得怪到你头上?趁早跟姑父、姑妈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叫他们在老太太跟前替你说几句好话。那何知府算什么东西?姑父一句话,他还不得乖乖地把人给放了?你如今认错还来得及,等圣旨下来了,你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
圣旨?莫非圣旨要下到金陵来?难怪贾政两口子急匆匆地来了这。可是如今不光有个皇帝,还有个太上皇,不管对太上皇还是皇帝而言,“兄终弟及”都是讳莫如深的四个字。这四个字若是可行,皇家不知要刮起多少腥风血雨。是以,贾琏笃定贾政一行人要失望而归了。
贾琏脚步一顿,回头看王熙凤两片红唇喋喋不休,又细细回味那一句“没良心的”,也不跟她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凤姑娘,莫非昔日咱们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竟叫你如今这般为我操心?”
王熙凤登时气得浑身发颤,狠狠地剜了贾琏一眼,冷笑道:“呸,你是个下流坯子,我还是个正经的姑娘呢,谁与你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脸色白了又红,终归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竟然气得眼眶通红,又啐了一口,裹着鹤氅,便领着两个也脸色煞白的丫鬟去了。
“二爷那话太唐突了。”赵天梁眼瞅着王熙凤的身影有些寂寥地去了,忍不住替王熙凤打抱不平了一句。
“那昔日,我与凤姑娘可有不清不楚过?”贾琏问,少女情怀总是诗,若果然有,那必得好生替贾琏终结了这段孽缘才是。
赵天梁忙道:“二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又不是那些不规矩人家的男男女女,二爷跟凤姑娘自然是清清白白的。”
“这就好。”贾琏道,回想方才王熙凤形容,就想这王熙凤必是听人打趣了她跟贾琏几句,心中就生出了些少女情怀――这打趣的人,必是贾母、王夫人几个了。如此,他快刀斩乱麻地处置此事,才是最妥当的。忽地想不知道黎家姑娘芳龄几何,最好那姑娘比他现在大上几岁,不然,真没法下手。
赵天梁见贾琏对王熙凤没什么多余的念头,忍不住又叹了一句:“瞧着凤姑娘倒是对二爷好呢。”
贾琏摇头,心下不以为然,又听全福来说许玉珩来信,便赶紧去回许玉珩的信。
却说贾政、王夫人回到房中,梳洗后换了衣裳,贾政又拿着贾赦、赵天梁的话盘问了王夫人一回。
王夫人道:“绝对没有那回事,多年夫妻,老爷还不知道我吗?”因听说少了十数万,就疑心到贾母头上,虽说近年来,府中一些琐事贾母已经交给她打理,但要紧的事还握在贾母手上,除了贾母,再没有第二个人有那什么神通办出这事来。虽猜到是贾母,但不敢跟贾政挑明,又听说薛蟠奉薛姨妈之命过来探望,叫了薛蟠来见,又请了同来金陵、此时暂住贾家的王子胜夫妇过来见薛蟠。
薛蟠许久不曾见过王夫人、王子胜等人,进门后,一一给他们磕了头。
王子胜夫妇心知薛蟠来就要说起贾家的家事,于是识趣地借口路上吹了风头疼,问候了薛姨妈一声便回去了。
薛蟠待他们走后,就道:“姨父、姨娘,那姓何的不知受了谁指使,铁了心地抓着案子不撒手。”因见贾政温厚、王夫人端庄,恰合了薛姨妈口中的话,对他们二人越发敬重起来。
“莫非当真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从中作梗?”贾政正色问。
“大抵是了,琏二哥把迎春妹妹都送到两江总督府上了,怕赦老爷跟两江总督交情深得很。”薛蟠心里有些煎熬,一面因琏二相貌、品性,将他看成领着他浪迹花丛的榜样,一面又因王夫人的缘故,不得不在此时算计着琏二。
“难怪迎春没出来。”王夫人这会子才想起来迎春也在金陵,须臾,又想贾赦那等一无是处的人都能跟两江总督交情匪浅,更何况是他们个个出息的二房,未必不是贾赦背着二房说了些什么蒙蔽两江总督,才叫两江总督偏帮着贾赦去叫何知府审案子,于是对贾政道:“我既然来了,又有凤丫头来跟迎春作伴,不如,就将迎春接回来?劳烦两江总督府照料迎春,还该送上厚礼谢他们一谢。”
贾政自然也明白这是与两江总督来往,并试探两江总督意图的大好借口,当下点了点头。
薛蟠因被许玉珩捉弄,赶紧将黎芮昔日贬低荣国府两位老爷的话说一说。
王夫人、贾政来时就听说过这些。
贾政道:“那些个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同朝为官,心里为的都是圣人,难道还会为了那些个陈年旧事互相攻讦不成?如今不过是去谢谢他们照料迎春,又不是为旁的。”说罢,借口头晕,便将送礼一事丢给王夫人料理,自去书房歇着。
王夫人心知贾政在装傻,想由着她送礼,甭管她送礼后会不会碰了一鼻子灰,总归不管贾政的事,拿着帕子擦了擦鼻翼,又掸了掸身边榻上的弹墨引枕,总觉得这老宅的东西用着不趁手有一股子霉味,“今日为赶着领旨过来,不曾准备下什么东西,蟠儿回家,与你妈说一声,暂且从柜上赊些东西,拿去给两江总督、何知府送去。”
“领旨?”薛蟠诧异了,随后想起薛姨妈所说,对王夫人连声道:“恭喜姨娘、贺喜姨娘。”
“有什么可贺喜的,难为大老爷年纪轻轻,就起不来了。”王夫人唏嘘道,落下两点泪来。
因她这么一句,薛蟠越发笃定贾赦这爵位要落到贾政头上了,心中欢喜,但他没那份玲珑心思,听不出王夫人是借故讨要东西,也说不出那“什么赊不赊账的,姨娘还没进金陵,家里就将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只说:“姨娘且等等,待我回家跟妈说去。”
薛蟠才出门,一直阴沉沉的天上落起雪来,那雪细碎就罢了,偏只下了薄薄一层,就停下了。
细碎的小雪洒在地上,遮不住黑黝黝的大地,叫人拿着扫帚扫不起来,越发衬得地上污秽不堪。
薛蟠兴冲冲地回了薛家,薛姨妈听了,立时教训薛蟠道:“你好歹跟你姨娘说一声东西早准备下了,叫她听着也欢喜。如今准备齐了东西,再给你姨娘送去,千万告诉她这些个不值个什么,也就拿着送人时体面一些,千万不可提起银钱的事。”
薛蟠略有些不喜,薛宝钗老成地道:“哥,家里父亲没了,咱们指着舅舅、姨娘过日子,才不叫人欺负了去。如今姨娘家有事,送些东西过去,也算不得什么。”
薛姨妈搂着薛宝钗欣慰道:“到底是大姑娘通透一些,比你哥哥强多了。你姨娘你三舅、三舅妈、凤丫头都过来了,咱们少不得也要去瞧瞧。”
薛蟠争不过她们两个,只得叫了管家来,让管家依着薛姨妈的吩咐去料理,不过隔了一日,就带着人,赶着两辆马车,并领着薛姨妈、薛宝钗的轿子进了贾家老宅。
薛姨妈登门时,贾琏正在房中给许玉珩写信。
原来徐玉珩那日辞了贾琏,回家后,就与黎碧舟、黎碧舟之妻房氏合计着给《诗经》添加断句的标注,标注之后,又想起此事是贾琏起的头,于是很是君子地写信向贾琏请教,以示他们没将“功劳”据为己有。
贾琏原想显摆一下,将标点符号一一在信中写给许玉珩,随后又想自己如今扮演的是个勤奋上进有些天赋但墨水不多的人,于是只在信中说一句末尾结束,有圆满的意思,该以一个圆圈做结尾,就叫人将信送给许玉珩。
果然许玉珩那边收了信,大赞那一点句号,比他们原本想的要妥帖,于是又拿了其他与黎碧舟、房氏自创的符号来跟贾琏讨教。
贾琏原本想敷衍黎碧舟、许玉珩,此时瞧这两人是认真做学问的,甚至黎碧舟之妻房氏,也不避嫌地在许玉珩这信上添了几行娟秀的小字,将她的见解写在信上,于是一扫早先的敷衍态度,认真地与他们探讨起来――自然,为叫许玉珩、黎碧舟更感动一些,他有意弄了些贾赦的药汤洒在信上,以表示自己是忙中偷闲给他们写信。
贾琏正在斟酌药汤要撒多少,才会又叫信纸上有药味,又不显得矫情,就见赵天梁、赵天栋两个进来了。
“二爷,薛家姨妈、薛大爷、薛大姑娘来了。”赵天梁挨近一些,压低声音道:“看薛姨妈他们带了两车东西过来呢。”
“两车东西?”贾琏拿着贾赦的爱扇,慢慢地扇着信纸,好叫信纸上的药汤快些干掉,“又不逢年过节,这送的是什么礼?”
赵天栋忙道:“小的也纳闷,眼下他们才进府,倒不好立时跟薛大爷的跟班打听。”
“那就迟些再打听,梁大哥迟些去两江总督府送信,若有人提起府里的事,就说,二老爷、二太太不知为什么总是欢欢喜喜的,叫我这二爷瞧着,更加伤心。”贾琏道。
赵天梁答应着,兜着袍子替贾琏扇风。
贾琏看他这样,不由地就笑了,早先贾赦给的、梅县令送的银子还在,给他们兄弟一人十两银子做花销。便出门向贾赦院去,见躺在才床上的贾赦嘴唇发干直着脖子喊也没人搭理,伺候他的两个侍妾不知哪里去了,先端着茶碗给贾赦喂了水,喂了两口,才见两个侍妾一身浓郁香气地过来。
“二爷,叫婢妾来喂。”一个穿着牙色撒花夹袄的侍妾抢着接过贾琏手上的茶碗,丰腴的身子却向贾琏身上擦去。
贾琏心生厌烦,冷笑道:“这大半日哪里去了?叫老爷渴成这样。”
牙色夹袄的侍妾名叫绮兰,看贾琏发火了,依旧不急不缓地嫣然一笑道:“哪里有大半日,我与紫荇两个出去透透气,前脚走,听说二爷后脚来了,就赶紧回来了。”
“哼,前后脚那点空当,能将老爷渴成这样?到底去了哪?”贾琏冷笑,如今是伺候病人,不是旁的,断然没有两个都走的道理,“不说剥了衣裳丢出去打。”
绮兰、紫荇这会子又媚眼如丝地向贾赦求救。
贾赦躺在床上恰将绮兰勾引贾琏的模样看在眼中,正在气头上,哪有功夫怜香惜玉。
“全福、全寿,拉她们出去脱了衣裳打。”贾琏对外唤了一声。
全福哥儿几个答应着就要进来。
紫荇忙伸手指向绮兰道:“二爷,我瞧着绮兰去给二太太磕头请安,就也……”
“二太太稀罕你们的响头?”贾琏一凛,王夫人再“厚道”,也不是在这当口有功夫见两个卑微侍妾的人。
绮兰愤恨地瞪了紫荇一眼,“二爷,是周大娘先见了紫荇,我才要跟太太磕头的。”
“全福,将这两个撵到太太房里伺候去,不许她们再出门。等老爷好了,再叫老爷自己处置她们。”贾琏冷冷地望向这两个女子,王夫人的手也太长了些,连伺候贾赦的侍妾都勾搭上了,亏得这两个女人争着讨好王夫人露出破绽,不然他还一直蒙在鼓里。
绮兰、紫荇慌张了,她们原是看贾赦不中用了,又听说圣旨下来,荣国府就归贾政了,于是赶着讨好王夫人,此时被贾琏撵出去,又是媚态百出地求饶,又是我见犹怜地磕头。
等她们两个被撵出去了,贾赦已经因侍妾的丑态百出气得直翻白眼。
“罢了,就叫儿子在父亲跟前伺候着吧。”贾琏叹息一声替贾赦抚着胸口,从今以后,给贾赦的一饭一水,都要仔细查过了才行。
贾赦原本觉得他若生病,琏二不当着他的面调戏小姨娘,也要在背后跟小姨娘亲亲我我,不想此时见他这样地孝顺,当即感动地老泪纵横道:“还是琏儿最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