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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如故一转烟枪, 在袅袅而起的朦胧烟雾中, 隐隐见到初见林雪竞时的场景。
意外的, 林雪竞身为花魁,长相不算艳丽夺目, 若说千百个美好字眼里他占了哪个,大概就是“清”字了。
清灵,清雅,观之可亲。
那份刻意调·教过后的小意温柔, 已经足够迷惑那些为享乐而来的客人。
类似试情玉之类的恶劣玩笑,他偶尔才开, 因此显得更近于情·趣。
这样的一个人,却在“遗世”之中,设下一道阵法,收留了伪装成魔修、试图躲避追杀的众人。
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落入绝境的敌方伸出援手。
封如故问及他救人的理由时,他正在检查荆三钗的伤势, 闻言回头笑了一笑:“虽然我也是魔道中人,但我仍要说, 上头那些决策之人为着报复道门, 已经昏了头脑了。此番将你们拉入‘遗世’, 不管你们是死是活,魔道与道门必然开战。我救你们, 是卖道门一个人情,到时候,如果你我侥幸不死, 请你们记住这个人情便是。”
说罢,他喝下半口药,毫不介意地将药渡入昏迷的荆三钗口中:“所以你们不必觉得欠我。我们是买卖。”
当时,封如故又问:“你不怕魔道事后清算?”
“买卖总有赔赚,就像我出卖皮·肉色·相,得到快活,也会被人瞧不起。这点敢赌的胆色都没有,就别做生意了。”林雪竞又喂了荆三钗一口药,“再说,到时你们得救了,魔门还要应付道门的报复,不会顾得上我。”
“如果我们在得救前,没能藏住呢?”
“那便是你我命不好了,怪不得旁人。”林雪竞谈起自己的生死来,神情淡淡的,不过转而又笑了起来,是欢场中人那种看似矜持、又足够迷人心神的浅笑,“但有百十人与我共赴黄泉,至少这一路不会太无聊。”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眼神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况且……乱世乱局,方能大开新象,有所作为。越是混乱,越是有趣。”
这是封如故生平第一次认识到何谓“野心勃发”。
而这满是野心的眼神,竟然出自一名相貌清丽的花魁。
“光顾着救下你们了,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林雪竞,花名‘山青’。”林雪竞放下药碗,“如果此次有幸不死,十年之后,我或许会以本名扬名天下。”
……
听封如故说完这一段往事,如一微点一点头,对这人倒是有几分认可。
十年之后,他确然做到了他曾说过的。
八年之前,卅四身陷危机,道、魔皆不容他。
据他所说,是一名名唤林雪竞的魔修在他落难时出现,与他对谈,言谈之中,意在联合于他,为魔道另谋一条生途。
从那一日起,“不世门”正式创立。
彼时,魔道在道门的报复下,已是风中之烛,两边各自负有累累血债,都杀得红了眼睛,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讽刺的是,前任魔道之主九枝灯,在统领道门期间,为了巩固魔道的统治地位,将魔道匡扶为正,努力打压要杀伤人命、取人血液来修行的血宗,并抑制尸宗,导致血宗、尸宗的修炼者一度绝迹。
后来,道门重归后,许多魔修为了避免被杀,只好纷纷捡起杀伤力强悍的血宗法术修炼。
彼时的天下序中有乱,道不像道,魔更似魔。
三大道门曾试图出手阻止这等乱象,但那些小道门有些是因为家人被杀、真心仇恨魔道,有些是因为想靠屠杀魔道积累名声,好壮大本门,甚至意图比肩三门,因此阳奉阴违之事时有发生。
三门的制止行为,反倒被冠上了“道门相残”、“以大欺小”等等恶名。
就在此时,林雪竞现世。
准确说来,是他的姓名现世。他的一切指示,皆由卅四代为执行。
他在做花魁时,已经做够了抛头露面之事,且他只是修合欢宗的,力量低微,一来无力稳住初初创立、人心不齐的不世门,二来贸然现世,反倒容易叫人生出不臣之心。
相比之下,卅四在魔道中身份显赫,且剑术卓越,能让他甘心服从的人,总差不到哪里去。
林雪竞指示,不世门收容主张和平、不欲再战的魔道,不论魔力低微者、拖家带口者、身负重伤者,只要来投,不世门便会一力保其安宁。
但入了不世门,就得守规矩,且要在体内丹阳处种下一点“灵犀”。
门下之徒若是主动杀伐,不管是出于修炼或是报复之故,皆斩不赦。
但若是与道门之人狭路相逢,且道门之人不辨善恶,直接便喊打喊杀,那便是性命之争,不可不还手,到那时,便是生死由命了。
按规矩,“不世门”门下之徒每隔一月,需得回到总坛,检查“灵犀”。
“灵犀”会在魔修开始动用魔丹时,记存下一段画面,若是在检查时,发现门下弟子做出有违门规之事,轻者驱逐,重者断首。
但不世门不惹事,不意味着怕事。
曾有一名不世门门徒出外时,被一名道人主动挑衅,砍下左臂。
卅四依照门规,只身仗剑闯入那道人所属的道门,将“灵犀”中记存的门人无辜受害的惨状当众放出,同时砍下那名道人的左臂,又在愤怒的围剿中,拿着那名道人的左臂,踏风而去。
不世门的同态复仇,讲求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敬我一尺,我也敬你一尺,你无端杀我一人,我也索你一命,证据确凿,公平合理。
就算是最挑剔的、最爱打出道德旗帜的几处道门,也不得不承认“不世门”的审决公正。
总之,不世门是爱好和平的魔修的庇护所,不是嗜杀者的修罗场。
魔修中,强者有,但弱势者总是居多。
无脑嗜杀者有,能认清现实者亦有。
林雪竞之法,招揽来的,多数是魔修中修善法的,有家有口的,还有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这样一来,不世门的壮大几成必然。
先是人数,再是智武。
而林雪竞因为当初庇护过道门众人,许多有名有姓的道门,见到不世门门人,也会刻意无视,有意放过。
至今,不世门门人已逾万。
道门之人无端遇害一事,本不符合不世门的作风,且根本没人怀疑到不世门头上,足见不世门声誉之好。
偏偏那名黑衣人给了练如心一块林雪竞佩戴过的试情玉,这才勾起了众人怀疑。
对此,卅四态度分明:“不可能是林门主。”
如一不置可否。
封如故看他一眼,便猜出了他的想法,代他发问:“你家林门主这些年躲起来,总要自行修炼吧。说不定他就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练成一套唐刀刀法,一刀断喉……”
卅四翻了个白眼:“你自己都说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何必问我。”
如一捺住胸口,不免皱眉。
……那名林雪竞出没不定,自是无法帮他解开他胸口的试情玉烙印。
好在,封如故说过,此物没有大害。
不正经过后,卅四也提出了要求:“我知道林雪竞为人,他不会做出此等事情,但我也会加以彻查,门内规矩不是作假的。滥杀道门,那是给整个不世门惹来祸患的恶举,一旦被旁人查出,难免会再起一番波澜动荡。所以,我请你暂瞒下此事,我会返回总坛,发出云海令,提前召回众弟子,检查‘灵犀’,确定此事究竟是否为不世门门人所为。若不是还自罢了,若是的话,不世门会自行交出人来,任由道门处置。”
封如故笑:“那就麻烦卅四叔叔了。”
卅四事多,不能在一处停留闲聊太久,握剑欲起。
封如故厚着脸皮凑上去:“卅四叔叔,我还有一事相托。”
“小子。”卅四一把将封如故揽过来,勾肩笑着,朝气十足,“少给我装腔作势啊,你我需要介意这个?说吧。”
封如故嬉笑着贴在卅四耳边,如是这般地耳语一番。
如一转开脸去,只觉此人过分轻浮,无长无幼,待谁都是一般亲密,丝毫没有尺度。
他又想起那日市集之上,封如故认真为他描额时被染红的指甲,有些没来由的好笑,笑过后,又没来由的觉得气闷。
听了封如故的要求,卅四拿胳膊肘撞撞他胸口,示意明白了,旋即大步流星出了主屋,抬脚踹了一下院中徐平生的屁股:“别玩那鸟了,走啦走啦。”
徐平生吃了一脚,有点生气,正拍着后襟起身时,眼角余光扫到了送卅四出门的封如故。
徐平生没见过封如故,但见到他,神情便柔和了下去。
他很喜欢这人的长相,总叫他想起某位与他一样有着风流潇洒气度的故人,亲切莫名。
封如故知道他与师父的兄弟关系,便对他弯了弯腰,
徐平生扬一扬嘴角,刚想说点什么,便被卅四牵出了院,翩然而去。
罗浮春从一侧窗户里探出头来:“师父,他怎么说?那块送来的玉佩,究竟是表明身份,还是指引我们下一步要去哪里?”
“叫卅四叔叔去查就是。”封如故伸手入怀,“他的为人我知道,且不世门也算他的心血;如果真的有此等害群之马藏于不世门中,危害不世门声誉,他也不会包庇。”
说罢,他将手从怀中拿出,带出了一卷地图。
展开地图后,如一一瞥,其上竟是此次道门杀人案受害的十六名死者陈尸的地点,每一点都做了标注,点明四周各家分布的道门的位置,详尽异常,足见用心。
若不是胸有丘壑,他怎会在察觉到那黑衣人的用心之后,能直接挥毫写下这十数处陈尸地的讯息?
这里头,有些势力孤微的小道门,就连如一都不知道。
封如故却将这视为理所当然之事,检视过地图后便掩了卷:“卅四叔叔那边有了消息,自会通知,我们下一站去……”
话音未落,他耳尖敏感地动了一动,像是某种机警的小动物,唇角笑意瞬间灿烂起来。
他仰头望去,只见九天之上,排云涌动,渐渐,云层凝就一个人影,人影降下,宛如谪仙临世。
封如故眼前一亮,挥起手来:“师兄!”
那本打算落在院外、好好敲门入内的云影闻声一怔,拨开护体气罩,竟当真是常伯宁。
如一吸了一口气,用口型模拟着“义父”二字,面部线条与目光都一并柔和了下来。
封如故和如一不同,见常伯宁落了地,便快步跑上前去,纵身扑起,长腿直接盘住了常伯宁的腰:“师兄!”
“多大年纪了,嗯?”常伯宁话虽如此,却由着他抱着撒娇,抬手摸一摸他束起的头发,顺便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如一点了点头,“见了面就胡闹。”
如一的下颌线紧紧绷了起来。
胡闹过后,封如故乖乖跳了下来。
罗浮春与桑落久也上前行礼:“师伯。”
常伯宁温和地将他们拉起,便又转向封如故:“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
封如故:“师兄何故在此?”
他自然地执住封如故的手,眼神之温柔,哪怕隔了一层眼纱也隐约可见:“我收到浮春和落久来信,说了米脂山中补天神石之事,恰好燕师妹回家了,我便想着去米脂山看上一看,说不准还能见你一面。途经此地时,想到山里缺了清心石,便想来找三钗,托他再弄些来……”
清心石,研碎后可融入阵法之中,恰是封如故身上七花印的主要构成之物。
封如故不引人注意地抬手按了按后腰花开处,拉着他道:“师兄,我知道三钗的物库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咱们偷偷拿了,不跟他讲。”
常伯宁笑道一声“不可”,对如一又是客气地一颔首,便再次把全副目光放在封如故身上,与他一道往屋中走去。
待掩上门去,常伯宁便改了颜色,压低的语气中难掩焦急:“浮春来信,说你力抗神石,动了灵力?衣服脱下来,叫师兄看一看。”
封如故嬉皮笑脸的:“师妹当真回家了?”
常伯宁叹了一声,并不作答。
封如故:“师兄玩忽职守,不是好山主。”
常伯宁主动为他宽了衣带,无奈道:“可是好师兄?”
封如故解了半身衣袍,煞有介事地点评:“做师兄倒是不赖的。”
常伯宁嘴角微扬,抬手触了触他后腰莲花花芯处。
封如故敏感地一挺腰,眉头紧皱,闭了片刻眼睛,再张开时,那点痛色和纠结已被玩笑之意取代:“师兄,怎么样了?”
如一立在门外,神情冷淡,却是腮部泛酸,舌根发苦,眼中尽是常伯宁与封如故执手相望而笑的一幕,胸间烦闷异常。
以前明明也见过这师兄弟二人关系极好的样子,也知道义父心中唯有封如故一个,可为何此次,自己胸中这般憋闷难耐?
就连海净也看出他面色有异,小心上前来询问:“小师叔,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恼?”
如一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又直觉被海净撞破心思,一时心烦意乱,脱口而出:“我有何可恼?”
作者有话要说:哦豁,破戒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