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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帽徽从大檐帽上取下来时,于永乐更是对着斑驳点点褪了光泽的铁质徽章发怔。这帽徽刚发到自己手上时,何等鲜亮,如今也经不起岁月的侵蚀,风华不再,有指甲大的一块地方掉了漆。
于永乐将用床单包好的衣物抱到司务长房间里,二十多米的路程,居然艰难跋涉。
返回排房,携行包、皮箱里的陈列已经所剩无几,空着大肚子。忍无可忍的悲怆,像用情太深的人,跟恋人分手后回到曾经一起居住过的地方,面对人去楼空,满目萧条,只感到心在绞痛。顾不得旁边有人与否,伏倒在床上,眼泪不争气,浸湿了枕头。
上午邮寄完包裹以后,各种事接踵而来,仿佛这是他们的约期,要在今天以前做个了断。
刚从组织股开完组织介绍信,财务股的人到连队现场办公,核对退伍费,发放退役金安置卡,签养老保险的字。
这事刚到一半,连值日员接到电话,军务股叫即刻去开行政介绍信。今天两条腿的使用权,完全不在自己。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纪念册,逮住一个人,就要在自己的本子上留言,写联系方式。明知自此一别,就像蒲公英被风一吹,从此散落天涯海角,以后相见遥遥无期。
所以本子上该写几句漂亮话,尽量体现出彼此间的情深似海,赠送沉甸甸的祝福。
可惜情急之下,忙乱之中,毫无头绪,想不出拿得出手的好句子,尽写错别字;笔迹龙飞凤舞,酥软零乱,像初学写字的人的手笔,又像医生处方笺上画的符号,内行人才看得懂。
指导员交待了个任务,晚饭后由留队战士负责布置茶话会场景,地点就在课室里。
几个人经过磋商,觉得参照以前的方法,把桌子拼成“回”字,全连估计坐不下,请示以后,就不搞圆桌会议了。课室里张灯结彩,投影仪、点歌机等早准备好,桌子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写得一手好粉笔字的郑鹏程在黑板上写完“向军衔告别仪式”几个大字,站在中央望前方,仔细端详了半天,志得意满。
计划在八点整准时开始,指导员简单致词以后,学电视里综艺节目主持人,来了句“舞台交给你”,大家便尽情地狂欢。
在众人的吆喝声里,两位连队主官率先垂范,合唱了一首《精忠报国》。
连长起初求饶道:“你们知道我五音不全,唱歌要人命。我说的比唱的好听,歌就不唱了,待会说几句,好不好?”
战士们哪里肯依,一定要他唱。连长遭逼宫,没有办法,只好就范,在指导员差强人意的嗓音里当绿叶。
他五音不全是实情,这两天风里来雨里去,染了点风寒,鼻子不通,所以他这片叶子不但已有初秋的景象,还被虫食掉了一部分。
每唱到高音,气调不顺,嘴巴里无声胜有声,他便把话筒指向战士们。
一曲终了,有战士不顾连长警告的目光,带头喊道:“再来一首要不要?”结果连长、指导员把话筒传递下去了,全身而退。
战士们争着点歌,首点百听不厌的军营民谣,此情此景,一个个唱得声情并茂,声音里全是真情地流露。
一人唱歌,底下和声一片,结果独唱变成了大合唱,大家异口同声地诠释着铁血柔情。
将近九点钟,按计划是由留队战士为退伍老兵卸军衔、领花和胸标。
肩上的担子轻了,心里却徒然变得沉重,《驼铃》哀婉的旋律刚响起,于永乐等原以为坚强的内心防线瞬间崩溃,泛滥的洪水漫过堤防,飞流直下,手掌抹不尽,纸巾吸不干。
课室里一张张泣不成声的脸,彼此无所顾忌地相互映照着。
孙大发首先控制不住自己,夺门而出,到幽暗的树根下,蹲在地上垂泪。
接二连三有人掩面出去。课室里空了一半。过了一会儿,大概十分钟,刘排长吹集合哨。
大家稳住情绪,回到课室。
指导员提议,由退伍老兵说几句话,每个人发表一下感想,谈谈今后的打算,算是出征未来的宣誓。
话筒拿在手里,说不上两句,嗓子哽住了,欲语泪先流。
话筒顺时针走了一圈,回到原点,连长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讲完“漫漫人生路,关键就几步;过得好不好,主要看收入”的道理,接着说出了如下一段让人铭记终身的话:
“人生如棋,过河卒子可当车。军营和社会好比楚河汉界,卒子过了河,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和危险,或横冲,或直闯,绝不后退半步。
“即将离队的战友们,我希望你们记住这句话:我就是一个桀骜不羁的卒子,昂首挺胸地过河,迎难而上地赶路。不管将来的人生道路上是波澜不惊也好,惊涛骇浪也罢,我都将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由于被子等都已经打包邮寄,连长说,谁有多余的棉被,捐献出来给离队战士,或者两个人挤一挤,凑合将就睡一晚。
于永乐有两床被子,第一床是入伍时从县武装部背来的,八年来,始终和自己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而今已经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
第二床是军需股发的,半新不旧。
他怜贫惜老,打包时将第一床寄走,第二床作为赠品送给郭兴维。
当然寄走的那床被子以后也用不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回去后将它摆在衣柜里供奉着,让它颐养天年。
有些东西愈老愈珍贵,例如酒和古董。这床被子跟随自己南征北战,彼此臭味相投,结下了无法割舍的情谊。
贫贱之交不可忘,在这时候,自己怎么能弃老遗孤?
那天晚上,于永乐辗转难眠,也许被子太单薄,上面盖了床褥子,依然觉得周身冰冷。窗外漆黑如墨,风声雨声。
树上枯枝不知道是不是经受不起风的摧残,还是喝醉了雨水把持不住,呼啦啦地落地。
每一点轻微地响动,都使他的睡意风声鹤唳,刚要靠近又警觉起来,只在眼前伸手不到的地方若即若离。
不知如何,他竟觉得今晚的寒冷来得恰是时候,希望这夜一直延伸下去,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被子太暖和,会削弱了人的抵抗力,昏沉沉一睡,这夜就失去了张力粘性,会缩短;天一亮,自己的军旅生涯也宣告寿终正寝了,可以盖棺定论。
强撑到后半夜,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忍住不睡,披了衣服,到走廊里点根烟,因为担心在排房里吸,熏了其他战友。
不知何时,于永乐的顽强抵抗在困倦的十面埋伏之中,步步为营地蚕食之下,个人清醒意识里的根据地彻底地沦陷,做了个含糊、简短、薄脆的梦。
六点二十分,起床号分秒不差的按时吹响。早餐已经做好,胡乱吃了些,就听到其他连队敲锣打鼓,鞭炮鸣放地噼啪声。
于永乐他们购下午三点钟的返乡车票,这时候开始送站,可以从容行事。
雨势稍减了些。耿志钰帮忙拉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到大操场,第一批离队战士按地域车次划分,纵队站好。
谭志成和于永乐、何忠勇、宁思瑜三个人不是同一天入伍,而今殊途同归。团长致欢送词,退伍老兵代表宣誓过后,鞭炮响起,耳边传来驼铃声。
大家默默地登车完毕,转过身来,车上车下的人同时用力地挥手。
车徐徐启动,渐渐拉开了距离,与送行的人渐行渐远。
于永乐瞥见人群中郭兴维魁梧的身影,他高举着右手,朝自己呼叫,好像在说:“班长,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眼睛开始模糊,这一次没有流泪,于永乐想,那是因为纷飞的细雨迷茫了自己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