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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傍晚朦胧的昏黄被浓黑压下地平线,凌卿倚在车边抽完第二根烟,朝半空长长吁出一口气,目光定格在跟前楼房亮着的某个窗口上,暖黄色的灯光,遥遥望去像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星。
摁灭烟头,车灯闪了闪,他从副驾上捞起揉成一团的外套时,看见手刹旁的一个塑料袋,几盒药静静地躺在里头,仿佛无声地控诉着主人的粗心大意,凌卿苦笑着轻叹一声:“还是这样冒失。”
在楼下停留了半晌,估摸着身上的烟味尽数散去,凌卿才乘电梯上楼。家门一开,轮椅与地面摩擦的响动由远及近,凌卿弯腰从鞋柜中刚取出拖鞋,温柔的女声就在身畔响起:“今天不是周末吗,什么事要忙一整天的。”
凌卿的手搭上轮椅,抬眼扫过饭桌上用几个盘子倒扣着保温的菜,便把人推到了桌边,问道:“妈,你又让王阿姨先走了?”
轮椅上的女人正是秦霜,她苍白的脸上少有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瘦弱,披散的长发中染了霜雪的已然遮掩不住,唯独唇角的笑容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鲜活。
秦霜说:“我本来就不习惯多个人在身边照顾,现在我也醒了,小卿,你别太操心我。”
凌卿把盘子一一揭开,菜已经凉了,他说:“妈,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秦霜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小卿,妈妈,妈妈拖累你了……”
“你是我妈,没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凌卿把菜放进一旁矮桌上搁着的微波炉里,语气淡淡,“你刚醒来那段时间,我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这么多年,那对我来说都是奢求。”
秦霜环绕在碗上的手指指尖发白,须臾又恢复了正常,微波炉发出“滴滴”的响声,凌卿搁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是一条微信消息,来自“a傻瓜蛋”,内容是“今天真是谢谢你呀,粥很好吃,下回一定要请你吃饭”,末了还加了一个emoji里猴子捂眼睛的表情。
凌卿回了一个“好”字过去,把微波炉中热好的菜端出来,放了第二盘进去,又将秦霜手中的碗拿过来,乘了小半碗饭后轻轻放在她跟前,白色的热气缓缓升腾。
或许是想疏通凝滞的空气,秦霜的脸上又堆起了一点儿笑容,问他:“小卿——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我睡了四年,你都没有好好和我说过你读大学时候的事儿呢。”
凌卿给秦霜夹菜的手一顿,筷子落下时,他回答:“嗯,有的。”
秦霜眼睛一亮:“那……”
凌卿说:“没在一起——”
闻言,秦霜好似想到什么,眸光瞬间黯了下去,喃喃道:“也是,怨我,怨我。”
“妈,”凌卿无奈地握住她的手,安抚道,“你别总瞎想,说起来,你说不定也见过那姑娘呢。”
秦霜惊讶地抬眼:“怎么会呢?”
凌卿不置可否,微信界面,a傻瓜蛋自他的“好”字后就再没下文,他说:“所以你要健健康康的,不然我怎么能放心地去加把劲,把你的儿媳妇拐回来给你看呢。”
吃完饭,陪秦霜看了会儿电视,挂在墙上的钟时针指到了九的位置,凌卿把秦霜推回卧室,动作小心地抱起她放到床上,边说话边给她按摩腿部,最后盖毛毯时,凌卿俯身道:“妈,我待会儿可能要出去一个小时左右,有什么事儿你就给我打电话,我会立刻赶回来,好吗?”
灯光灭了,秦霜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六月的夜,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花香浮动,虫鸣时而高亢时而低敛,另一个楼底,花坛中央枝叶繁茂的樟树在风拂过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凌卿静静地站了五分钟,想从烟盒里拿烟时才发现它已经空了,便揉成一团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他拿出手机,点进那个被他备注为“a傻瓜蛋”家伙的聊天界面,上一条聊天记录还是八点十三分,一个单薄的“好”字孤零零地呆在右边,凌卿手指触到屏幕,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输入:“吃药了么?”
没等多久,顶端便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a傻瓜蛋:“吃了。”
凌卿:“下来。”
a傻瓜蛋:“?”
凌卿:“你药忘在我车上了。”
a傻瓜蛋:“……”
a傻瓜蛋:“我马上下来!!!”
凌卿看着句子结尾那三个声势浩大的感叹号,来者惊慌失措的神情,因为奔跑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可能还来不及换的睡衣,不用刻意去想象都能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他嘴角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
楼道窗口的感应灯一层接一层亮了,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套了件卫衣,连同脸也深深藏在帽子里的南秋从门后出现,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凌卿。
他朝南秋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发现她果然是在睡裙外面套的卫衣,膝盖及以下露在外面,脚上趿拉着一双凉拖,烟粉色的蝴蝶结趴在脚背上,莹白圆润的脚趾害羞局促地挤在一块儿。
南秋头垂得很低,目光大抵也粘在自己的脚趾上,正尽量把她喘粗气的声音压下去,她结结巴巴地说:“我,那个,麻,麻烦你了。”
她伸手去接凌卿要递过来的塑料袋,没想对方悬在半空的手猝不及防地往回缩了一下,南秋扑了个空。
确切的说她也没有扑空,而是被凌卿一把抓住手腕,拉进了怀里。
装着药的塑料袋掉在地上,他的手臂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横亘在她的腰间,收紧,牢牢禁锢,而他的声音以及从唇间呼出的气息就在耳边:“南秋,你还喜欢我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沉默中虫鸣又起,有树叶跌落在脚边,触地的声响仿佛都被放大到能够清晰地听见。
她身上的卫衣是白天美男穿的那件,上面是不属于她的味道,他不知道美男究竟是谁,但他知道一定不会是她弟弟。
无论他怎样设想千万种能够解释他们为何那般亲昵的理由,或是相信自己永远不会错误的观察,从她宠溺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与爱恋有关的情感,只要一想到他们自然又亲密的互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一切故作的理智与宽容都在看见南秋身上套着的卫衣开始土崩瓦解。
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问她是否还喜欢自己呢,以一个陌生人的角色闯入她平静的生活,会因为她面对他时的拘谨和羞涩感到心安,但美男存在带来的不安很快打破了他有条不紊的步调,于是一切便无法刹车了。
退一步是深渊,她继续在自己生命中缺席的深渊,进一步仍旧是深渊,他却渴望崖壁上有一棵顽强的树,能够接住即将坠落的他。
从来不曾获得与得到后再失去的痛苦如何能同日而语?
可是她呢,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他凭什么奢求。
但已经停不下来了。
凌卿说:“你知道吗,南秋,我手机的密码是0821。”
“那天晚上,我母亲刚从重症监护室转进普通病房,医生告诉我她可能会醒,也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我父亲收了一笔钱,来说服我和一手造成我母亲事故的人私了,那人是一个颇有势力的地头蛇,我不依,同时也办不到任何事。”
“当时的我看不清脚下的路,也找不到未来,心里全是无力的愤怒和迷惘,我能用什么回应你呢,给予不了你任何坚实依靠的喜欢?我连自己的未来都找不到,该如何给你一个未来。”
“我知道现在我很唐突,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可能早就把我忘了,但——”说到这里,凌卿停下了,没有再继续,他叹了一口气,像他之前在餐厅里被南秋自动划拨到幻觉的那个眼神一样,沉甸甸的。
“南秋,”凌卿说,“我对你的喜欢从来没有停止过,无论是高中,大学,还是现在,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
“所以南秋,我,我还有机会吗?”
“南秋,你还喜欢我吗?”
他如同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等待回应时一般不安,那些自以为岁月与苦难赋予的世故,成熟,稳重,以及云淡风轻,在面对心心念念了不知多久的女孩时,脆弱的不堪一击。
南秋还是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而在他产生松手念头的下一秒,T恤的下摆倏地被抓住,肩头的位置有湿意迅速蔓延开来,温热的泪水透过轻薄的衣料与肌肤相触,足以填补心头的千疮百孔,让它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
“你心跳得好快啊。”南秋瓮声瓮气地说。
凌卿把她套在脑袋上的帽子放下去,摸了摸她乱糟糟的长发,说:“嗯,我好紧张。”
南秋说:“你真的很唐突,一点铺垫也没有。”
“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忘了,早就忘了——”
“可是,可是,”她说着说着,一声抽泣忽的又涌了上来,随即变成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都不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原来亲耳听到的事实和男友贩卖机制造的幻想竟能那样相近,然而现实显然糟糕得多。
成为植物人的母亲,命运的不公,把人压得无法喘气的生活,在她为琐碎小事而怨天尤人的时候,为机械却安逸的生活烦躁不安的时候,他呢?
当她真真切切听他语气平淡地叙述过往的时候,切切实实知晓血淋淋真相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那些少女心事显得渺小又滑稽。
南秋心想,难道这是做梦吗,她到底何德何能可以拥有凌卿的喜欢啊。
“你没有做梦,”凌卿说,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梦里才能听到的,“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好吗?”他想把南秋搁在他肩膀上的脑袋扶到自己面前,直接地,毫无顾忌地,赤.裸裸地看个痛快,可是这家伙干脆也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死活不肯抬头。
“你,你让我把帽子戴上,”南秋带着浓厚鼻音的声音又结巴起来,“我没,没化妆,而且刚才修眉毛的时候不小心把眉毛剃掉了一半。”
凌卿拖长了音调回答她:“噢——胡奶奶?”
南秋一听果不其然松了手,像只受惊的兔子向后蹦,只可惜没有蹦出凌卿的控制范围就被他重新抓住,于是她连忙伸手,挡住了自己只剩一半的眉毛,接着眼前一黑,嘴唇就率先失守了。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唇齿间的甜腻铺天盖地将人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凌卿心想,长不大的丫头片子,还是那么喜欢吃香草可乐味的棒棒糖。